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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旋轉於死亡的鐵磨下(1)


  船上所見無一事不使我覺得新奇。二十四隻大船有時銜尾下灘,有時疏疏散散浮到那平潭裡。兩岸時時刻刻在一種變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廣大的竹林,黑色的懸岩,一一收入眼底。預備吃飯時,長潭中各把船隻任意溜去,那份從容那份愉快、實在使人感動。搖櫓時滿江浮蕩著歌聲。我就看這些,聽這些,把家中人暫時忘掉了。四天以後,我們的船編成一長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門的河岸專用碼頭邊。

  又過了兩天,我們已駐紮在總爺巷一個舊參將衙門裡,一份新的日子便開始了。到沅陵(即辰州)後,沈嶽煥被編入支隊司令的衛隊。衛隊成員清一色頭腦單純、身體結實的小兵,大的年齡不過22歲,小的只有13。歲大家睡硬木板子墊磚頭拼成的通鋪,吃陳年糙米飯。早上起床號吹過不久就吹點名號,點名完畢就下操坪跑步。下午無事可做,便躺在遍鋪上唱《大將南征》的軍歌;領到槍後,就坐在太陽底下擦槍。有時支隊司令出門會客,選派二三十人護衛,算作例外,每天如此周而復始。既然除了跑步、擦槍,就無事可做,沈嶽煥免不了外出,到各處走動。或是到河街上看一路排著的無數小鋪子,和滿地擺著待售的各種有趣物件;或是跟著給團長管馬的馬夫,到朝陽門外大草坪上去放馬;或是同營裡三個小號兵,過城外河壩上去學吹號。

  沈嶽煥每天都不能忘懷的,是跑到城門洞裡去吃湯圓。一到那裡,便從賣湯圓的手中接過一碗湯圓,坐在一條長凳上,熱氣騰騰地往嘴裡送。遇到本營軍官從城門洞路過時,一面趕緊放下手裡的土花碗,站起身來,一隻手往帽檐邊擱,一面口裡含含糊糊喊「敬禮」。那樣子極滑稽,常惹得那些平日在士兵面前故作威嚴的軍官開心微笑。

  此外,就是去南門碼頭,看沅江水而下駛上行的船隻、木排。沅陵依山傍水,位於沅水中游,為來往於上游各縣與常德、長沙之間各類船隻必經的水碼頭。沈嶽煥站在碼頭上,呆呆地看那些顏色鮮明,可裝四五千桶桐油的洪江油船,平頭大尾、船身異常結實的白河船,專運石灰、黑煤,樣子極不中看的辰溪船,頭尾高舉,秀挺靈便的麻陽船,以及大得嚇人的長方形木排,為一群精壯漢子各據一角,單撓擊水,順流而下。它們仿佛各有自己的性格和生命,在這條千里長河上競爭生存。有時,沈嶽煥又從碼頭走上停泊在岸邊的木排,一面點數借風帆上行的船隻,一面聽河面上響起的陣陣櫓歌:「依來呵嚇!喲呵嚇!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險,喲呀!到了桃源不見灘,依呵嚇!」

  那情景實在動人。在帆影櫓歌中,沈嶽煥便將心裡思鄉的淡淡哀愁忘去。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不久,沈嶽煥因整理內務,得到了上司誇獎,加上從預備兵技術班學得的知識,被升為上士班長,不到一年,又由於字寫得好——閒時伏案練字的結果,在懷化升為上士司書,住書記處。因人小,被軍中熟人、同事稱作「𨈓師爺」。從1917年8月至1919年9月的兩年多時間裡,這位𨈓師爺便在由當時中國——湘西特定歷史條件結構而成的人生浪濤裡浮沉。

  這時,袁世凱已作完了他的百日皇帝在夢,全國聲討聲裡,憂憤死去。黎元洪、馮國璋繼袁世凱之後相繼執政,卻無法號令「諸候」,全國各地大小軍閥擁兵自立,借機擴充勢力、爭奪地盤,因而戰爭迭起。湘西地方勢力也在沅陵組成了一個聯合政府——靖國聯軍第一軍政府,集合了三派軍事力量。一是由出任軍政長的田應詔指揮的第一軍,一是由出任民政長的張學濟統率的第二軍,一是由旅長盧燾率領的黔軍一個旅。在沅陵——常德之間,與聯軍對抗的,是駐兵常德,由馮玉祥率領的一個旅。雙方各自保守原有地盤,互取守勢,伺機而動。在湘西聯軍內部,又各有算計,常因防地分配發生磨擦。聯軍成分既複雜,人數也龐大。單是第一、二軍,就有約10萬人。各部分軍隊駐紮沅陵的,就有約兩萬人,而全城人口不過五千戶!全靠各軍聯合組成的稽查處維持,方才免於戰爭。只是苦了沅陵的百姓。由於鈔票發行過多,每天兌現時總有小孩和婦人被踐踏而死。領米時,各部分軍隊為爭先後,相互毆打傷人,也是極平常之事。這樣一支龐大軍隊,一切軍費開支全靠湘西20餘縣的彈丸之地供給,成了民眾不堪忍受的沉重負擔。常常是一個地方,黔軍走了,第一軍又來了;第一軍走了,第二軍又來了。來時派案、要錢;走時又是派案、要錢。所需不足,便燒殺搶掠,無所不為,與民眾之間勢成水火。

  沈嶽煥所在第一支隊,屬張學濟第二軍指揮。到達沅陵後不久,聯軍首腦召開了一次會議,重新分配各軍駐地。大約是因為沅陵駐兵太多,不堪維持,便決議除一部分留守防下游侵襲,其餘分頭去各縣城駐防。於是,沈嶽煥所屬第一支隊,被指派去芷江境內「清鄉剿匪」。

  隊伍沿著沈嶽煥上次下沅陵路線,乘小船溯流而上,四天后至高村上岸,再改變方向,步行三天至芷江所屬東鄉榆樹灣。上岸後第一天,隊伍進入一條山谷狹徑,路兩邊山頭上長著密密的山竹。沈嶽煥正隨隊默默行進,猛聽得一聲槍響,陡然一驚,隊伍中立時有人驚呼「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頓時,隊伍亂成一團,各人尋找地方隱蔽。待到不再見有動靜,派人循槍響方向去搜尋,放槍人早已不見了蹤影。大家只好從死者身上卸下槍支,砍倒兩根大竹,用繩子捆紮成擔架,將死者抬著,一行人又上了路。第二天,隊伍再次遭到當地人冷槍襲擊,轉眼間又倒下兩個。有人朝天大罵娘,嚷著要「報仇」。大家咬牙切齒,恨恨不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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