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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將軍」向士卒的跌落(2)


  「性格也有趣。他不識字,一個粗人,身份又卑微,到老只是一個戰兵。難得的是他對誰都和氣,遇事比誰都講公道,特別喜歡和小孩子玩在一處,樣子既天真又嫵媚。遇上『額外』、『守備』一類小官,總是垂手低眉,異常和氣謙恭地喊一聲『總爺』。

  「只是他不但教孩子在操場上演兵擺陣,還教他們用骰子擺陣賭博;既教他們打拳練習,還鼓勵他們打架鬥毆:『狗肏的,沒得OE龐茫艿憔ⅲ倮矗倮矗虼耍依錒婢卮蟮的孩子,都不准到他那邊去。參加他那個訓練班的,多是寒微人家子弟。由於同住一條街,我家裡要點草藥或遇到別的什麼事,常免不了找他幫點小忙,卻不許我和他泡在一起,大約是擔心我限著他學下流。我呢,卻常常瞞著家裡,跑到他那裡去玩。我後來在軍隊中遇到危險,一些自救救人的知識,還是從他那裡學來的。」

  「您在技術班的成績如何?」

  「很不錯。我六歲時出疹子,差點死去,又得蛔蟲病,體質弄得很弱。虧得技術班的訓練,使我體質結實了好多,同時也磨煉了性格的堅韌。後來凡事不關心成敗得失,始終能堅持下去,就得力於這種訓練。我還先後參加過三次守兵缺額補充的考試,考試的內容是將學習的各種技術演習一次。單杠上掛腿翻上接十字背車,躥一次木馬,走一回天橋,拿一個人頂;指揮一個十人小隊,下正步、跑步、跪下、臥倒種種口令。雖有許多軍官在場,臨事心裡不免有點慌張,但動作還沒有失誤。三次缺額考試我都沒有得到。第一次被一個叫田傑的人得去,他在班上作大隊長,聰明能幹,各樣都來得,在同學中威信極高;大家都喊他作『田大哥』;第二次考取的是一個姓舒的孩子,年齡和我不相上下,雖各種技術不怎麼出眾,膽量卻極大,從兩丈多高的天橋上,翻筋斗落下,到地還穩穩站住;第三次是一個叫田棒槌的,撐竿跳會考全班第一。其餘人雖然落選,倒也無話可說。我雖未考中,家裡仍然十分高興。一是進技術班後,我每天去軍官團上操,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又懂了許多軍中禮節;二是第一次考試還得過軍部獎語,家裡以為我已經上了正路。」

  「那您當時一定是很得意的了?」

  「是很得意。在技術班裡,我有一個好朋友,名叫陳繼瑛,家住在離我家不過50米。吃過晚飯,我和他就相約穿上灰布軍服,有意挺起小小的胸脯子,氣昂昂從街上走出城去。城門邊有個賣牛肉的屠戶,常常故意逗我們,拿腔拿調喊我們作『排長』。還有一個守城老兵,一邊對我們作鬼臉,一邊陰陽怪氣叫我們『總爺』。我們照例不予理睬,自以為將來要作大事。陳繼瑛一心想當團長,我只想進陸軍大學,『排長』、『總爺』之類,我們還不放在眼裡,父親平時用甜甜的故事,給我講祖父作將軍贏得的那份榮光,平時不怎麼在意,這時卻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本來就不愛讀書,皇帝又被趕下了金鑾寶殿,心想當狀元已毫無希望,當將軍還有可能。一有了這種念頭,我便儼然有了當將軍的氣概。得到軍部獎語時,我就認定自己將來總有一天要當將軍。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成天生活在作將軍的想像裡。」

  這大約就是人們常說的潛移默化,一種集體無意識,一遇機會,就會被誘發出來。據沈嶽煥自己說,這種當官作大事意識的被清洗,是他在保靖讀了許多書以後。然而,他後來的厭官從文,終不過是中國人那種「兼濟天下」的心理模式換了一個方向而已。

  「可惜好景不長。陳姓教官一人主持技術班,處理一切井井有條,成績特別突出,被鎮守使看中,調去當了衛隊團的營副。如此一來,技術班無形中就解散了。這時是1917年4月,技術班前後存在了8個月。」

  「您在自傳裡說,您是1917年8月入伍當兵的。從4月到8月,您在作什麼?」

  「還是一邊上學,一邊在外面野,可以說是舊態複萌。因為又失去了有效的管束。那年秋天,我已經小學畢業,報名進了初中。學校就在我家附近的道門口。班上已經分配了座位,可還沒等到上課,我就跟軍隊下辰州了。」「那時,您父親未歸,哥哥已經北行,家裡作主的只有您母親。讓您當兵的決定是母親作的了?」

  「是那樣。當時母親處境十分艱難。首先是家裡破了產。最初,父親隨軍駐守大沽口,家裡值錢一點的『寶貝』(珠寶之類)都帶在身邊。庚子大沽口一戰,父親狼狽逃出,這些『寶貝』便全部丟失了。眼下,哥哥在熱河赤峰找到了父親,父親卻不肯回家。他在外避難五年,盡打「爛仗」。身邊盡是作官的,他為人愛面子,一切應酬不肯落後,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1916年底,袁世凱死去,他才與家裡通信。來信就是要家裡典田還債。到後,家裡一點田產便典光了。「真是禍不單行。1917年家裡又死了我的二姐。二姐比我大兩歲,人生得聰明、美麗,性子倔強,凡事不落人之後。得的是『女兒癆』。得了病,仍改不了那份要強好勝脾氣。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倔強性格上。二姐死的時候,母親哭得暈死過去兩回。母親也是個要強的人,自我出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母親傷心落淚。我也很傷心,記得埋葬二姐時,我還悄悄帶了一株山桃,插在墳前土坎上。17年後我第一次返回故鄉時,那株山桃已長有兩丈多高了。

  「當時,我體會不到母親的苦處。她讓我出門當兵,一定是極難的決斷——因為我那時才14歲多一點。家中的敗落,二姐的死,接踵而來的打擊使母親將世事看開了些。與其讓我留在家裡學下流,不如讓我自己掙一份口糧,到世界上去學習生存。一個家住城裡的楊姓軍官這時正帶兵路過鳳凰,母親向他說及家中情況,那軍官答應讓我以補充兵名義,隨軍隊同去辰州。如此一來,就決定了我以後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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