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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將軍」向士卒的跌落(1)


  「我那時太野,簡直無法收拾。一到晚上,盡作各種稀奇古怪的夢。常常夢見自己生了翅膀,身不由己向空中飛騰,虛飃飃的,也不知飛了多久,突然看見滿天金光,那金光異常強烈,又閃爍不定,照得我頭暈目眩,全身燥熱,急得我大叫一聲,就醒轉來了……好多年後,它還使我半夜裡無法安睡。這大概是因為小時摔跤,腦子受了傷的緣故。」1984年夏,當年的沈嶽煥在北京崇文門大街的高層寓所內,和我談起60餘年前他的頑童生涯時,就是這樣開頭的。「什麼時候摔的跤?」我問。

  「摔了多次,爬樹摔過,翻杠子也摔過。最重的還是在預備兵技術班的那一次。我攀上杠子,兩臂向後反掛,準備作一次背車。不知怎麼不小心,旋轉時從杠子上猛地摜到砂地上,喉嚨一下子跌啞了,想說話,卻無論如何用力,也不出聲。幸虧班長梁鳳生趕緊將我扶起,架著我在操場上亂跑。跑了好一陣,才慢慢說得出話來。」

  「關於預備兵技術班的起因,您在自傳裡說過。那是民國5年,地方上受上年12月蔡鍔在雲南組織護國軍討伐袁世凱戰事的刺激,感到軍隊非改革不能自存,鳳凰鎮守署便設立了四個軍事學校:一個軍官團,一個將弁學校,一個學兵營,一個教導隊。如此說來,湘西地方軍隊也參加『護國運動』了?」「當然參加了。當時田應詔任湘西鎮守使,此人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和蔡鍔同期,參加過辛亥革命,攻佔雨花臺,首先隨大軍進南京的軍官裡就有他。蔡鍔的參謀長朱湘溪說他大少爺脾氣,不中用,才轉回湘西。『護法』、『靖國』等大規模戰役,湘西方面都派兵參加過,曾兵出常德、桃源,進抵長沙。只是作首腦的割地自保情緒太重,戰事一過,就又退守湘西。」

  「鳳凰開設軍事學校那年,我上了高小。本地人都覺得學軍事較有出息,一個與軍官團陳姓教官作鄰居的,要求這教官飯後課餘也教教孩子,於是就辦起了預備兵技術班。開張不過半個月,就招集了100多人。我看見那些受過訓練的同學,精神顯得比別人強悍。他們告訴我,參加技術班的人,兩個月考選一次,考取了可以補上名額當兵,問我願不願參加。我決定去問問母親,看她是不是允許。」

  「以沈家在鳳凰的地位,您那時是一個少爺。家裡能同意你參加嗎?」

  「在我們那地方,當兵不算恥辱,鳳凰上層階級大多是行伍出身。文人方面,人們記得的,好久才出了個翰林熊希齡,四個進士,四個拔貢。至於武人,不算咸同年間所出四個提督軍門,單是後來保定軍官團出身的,就有一大堆。從日本士官學校畢業,擔任蔡鍔參謀長的朱湘溪,也是鳳凰人。因此,本地人多以當兵是年輕人唯一出路。這時,父親謀刺袁世凱的事,風聲也不那麼緊了。輾轉從熟人處得到消息,知道他在東北。哥哥受家裡囑託,已經一路給人畫像,北上千里尋父。家裡只有母親操持,而我又不受管束,母親正拿我沒有辦法。既然有機會考一份口糧,技術班裡規矩又極嚴,覺得與其讓我在外面撒野,不如讓我進去受訓練。因此聽我一說,就立刻答應了。還特別為我縫製了一套灰布軍服。」「在技術班裡,難道如您母親所期望的,您的野性被管束住了嗎?」

  「說來也怪,倒真是被管住了。這大概得力于那位陳姓教官在我心目中的威信。這個人作事極認真,儀錶又威嚴,永遠挺著胸脯走路。先就聽說他翻杠子技術極好,得過全省錦標,又親見他在天橋上豎蜻蜓,用手走四五個來回;在單杠上打40多次大回環,似乎毫不費力。在我眼裡,他簡直是個新式徐良、黃天霸。我們既怕他,又心悅誠服歸他管。「只是規矩太嚴了點,方法也有點死板。倒是另一處訓練班更有趣些。

  「那時,我所在的技術班,用的是新式訓練法,那另一處,用的是傳統的舊式訓練法。主持舊式訓練的,和我家是街坊,小孩子喊他滕四叔,同輩稱他滕師傅。

  「這兩處的規矩截然不同。我在的一處,操練時姿勢稍稍不合要求,教官當胸就是一拳;服裝風紀略有疏忽,先就得吃一巴掌,還得罰立正半小時。跳木馬時,一下子摜到地上,哼也不許哼一聲;野外演習,喊一聲臥倒,不管是水是泥,就得立即撲下去。這對於我們這些大不過17,小的才12歲的孩子,實在不大合適。滕四叔教的那個班,動作不合要領,就讓退到一邊,由師傅親作示範,犯了錯誤也受處罰,可那種處罰卻是讓犯錯誤的人泅水過河一次,或其它類似有趣待遇。「教授的內容也不同。我們學跑步,一跑就是一點鐘;練正步、齊步,一練就是老半天,十分單調。還學打靶、白刃戰,最後是射擊學、築城學,得聽種種艱深道理和不順耳的陌生名詞。我們的學習是枯燥呆板的,生命凝固而不流動,被另一處嘲笑為『洋辦法』。他們學的是翻筋斗,打盾牌,舞長矛,耍齊眉棍。單是盾牌就有藤編圓盾牌,皮制方盾牌,上面還描有各式好看的彩色花紋。武器有標槍、弓箭,花樣多,形狀也美麗悅目。他們學騎馬射箭,學擺陣,全體排成方陣隨金鼓聲進退。練格鬥時,可以單個練習,也可成對廝打,一人手持盾牌大刀,一人使關刀或長矛,一面格鬥,一面喊『殺!』他們的學習活潑有趣,學習與遊戲無從分開。「這樣一來,教官和學兵的關係也大不一樣。我們尊敬、懼怕教官,在他面前緊張、拘束;他們愛自己的師傅,學兵和師傅在一處時,總是十分親熱。」

  「那您為什麼不去參加滕師傅的訓練班呢?」

  「家裡不讓我接近滕四叔。滕四叔是個怪人,一身奇才異能。不作任何準備,頭略略一動,便可將身子向空中拋起,或前或後,或左或右,來一個空心筋斗;極高的桅杆,眨眼間就可爬到桅尖;又會扎猛子,再深的水也可以一紮到底,老半天不必浮出換氣;又會捉魚,要吃魚時,只要到河裡打一轉身,總不會空手而歸,還會采藥醫傷,誰手腳受傷,他隨手在路邊采幾樣花草,嚼碎敷上,就可包好……說來實在太多,他給我的印象簡直是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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