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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一本小書和一本大書(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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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沈嶽煥終於從眼前各種光色和想像的迷醉裡走出來時,幾個人都感到肚子有點餓了。——鄉下人趕場,最愜意的莫過於在攤子上吃狗肉。花點錢,買一碗「包穀燒」,要一碗狗肉,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挾狗肉蘸辣椒鹽水往嘴裡送。若遇上熟人,便兩人對飲,吃得「哦荷」朝天,那滋味真夠以後半個月的咀嚼。——這時節,若身上帶有零錢,幾個人雖不喝酒,照例要買一碗狗肉吃。假如湊巧誰也沒帶錢,幾個人便在墟場各處轉悠,看是不是碰得上親戚熟人。運氣好,碰上一位親長,那親長必要問:「過午了沒有?」大家正巴不得有這一問,卻又不好意思開口求援,便相互望著羞怯地一笑。那親長心裡有數,也就笑笑地說:「這不成,不喝一杯還算趕場嗎?」於是,幾個人便被這親長拖到狗肉攤上,切一斤兩斤狗肉飽肚。 吃過狗肉,各人身上立時長了許多精神,就又走到河邊上,看河中來往的船隻和竹筏、木筏。長寧哨位于苗區與苗漢雜居區的交界處,從這裡沿河上行,到名叫鳥巢河的地方,便是純苗區了。因此,長寧哨成了苗民與外部進行物資交易的集散地。河面上的小船和竹筏,有一部分是屬苗民的。苗民的船隻造型特別雅致,篙槳十分精美,一眼就能分辨清楚。這河面。給沈岳煥開啟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窗口,從中,可以窺見到一個根源古老的民族身影。 請你想,一個用山上長藤紮縛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動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種苗人,這類人的女的頭上帕子多比鬥還大,戴三副有飯碗口大的耳環,穿的衣服是一種野蠶繭織成的峒錦,裙子上面多安釘銀泡(如普通戰士盔甲),大的腳,踢拖著花鞋,或竟穿用稻草製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長竹篙撐動這筏時,這些公主郡主就銳聲唱歌。君,這是一幅怎樣動人的畫啊!人的年齡不同,觀念亦隨之而異,是的確,但這種又嫵媚,又野蠻,別有風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著也能仍然具著童年的興奮!望到這筏的走動,那簡直是一種夢中的神跡! 我們還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個苗酋長,對待少年體面一點的漢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的和氣。他的威風同他的尊嚴,不像一般人來用到小孩子頭上。只要活潑點,他會請你用他的自用煙管(不消說我們卻用不著這個),還請你吃他田地裡公主自種的大生紅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當客一般看待,順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長,就可以同到這小酋長認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書先生的和氣殷勤全為這類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別可怕了。① 那時,沈家每年還有300石左右的田租收入。三個叔父兩個姑母佔有其中的兩份,沈嶽煥家占取一份。因此,沈嶽煥便有機會跟長輩們到20裡外的鄉下去,督促佃戶和臨時雇傭的短工收谷。鄉下有城裡所沒有的新鮮物事,沈嶽煥也有了不同於城裡的玩法。——去田裡辨別各種禾苗、害蟲;用雞籠到水田裡罩取鯽魚、鯉魚;向佃戶討鬥雞;剝桐樹皮卷制哨子……最有趣的是打獵。春天,到山中野雉交配繁殖季節,將馴養的雉媒帶到山林間放出,勾引林間野雉。待野雉飛近,舉起鳥槍便打。等候時那份期待,野雉飛近時那份急切,槍中鵠的時那份喜悅,永遠不會使沈嶽煥感到倦怠。秋末冬初,人們上山圍獵黃麂、野豬、狐狸時,沈嶽煥也跟著滿山亂跑。 有一次,佃戶們將沈嶽煥用繩子捆在一棵大樹的高枝上,讓他看被追趕的黃麂如何驚恐萬狀地從樹下跑過。他還看見過一對狐狸被追得在一株大樹根下亂轉,後來這對狐狸的皮毛便成了叔父身上的馬褂。這次獵狐所見種種,後來在他的小說裡有過極精彩的描述:在這雪晴清絕山中,忽然騰起一片清新的號角聲,一陣犬吠聲。我明白,靜寂的景物雖可從彩繪中見出生命,至於生命本身的動,那份象徵生命律動與歡欣在寒氣中發抖的角聲,那派表示生命興奮而狂熱的犬吠聲,以及在這個聲音交錯重疊綜合中,帶著醉心的驚恐,絕望的低嗥,緊迫的喘息,從微融殘雪潮濕叢莽間奔突的狐狸和獾兔,對於憂患來臨掙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識,可絕不是畫家所能從事的工作!……身後一株山桂樹旁噝的一響,一團黃毛像一支箭射入樹根窟窿裡去了。大家猛不防嚇了一驚,掉過頭來齊聲叫,「狐狸,狐狸!堵住,堵住!」 不到一會兒,幾隻細腰尖耳狗都趕來了。有三隻鼻貼地面向樹根直撲,搖著尾巴向窟窿狂吠……於是那支箭就在這刹那間,忽然又從樹根射出,穿過我的腳前,直向積雪山澗竄去。幾隻狗隨後追逐,共同將溪澗中積雪蹴起成一陣白霧。去不多久,一隻狗逮住了那黃毛團時,其餘幾隻狗跟蹤撲上前去,狐狸和狗和雪便滾成一團。在激情中充滿歡欣的願望,正如同呂馬童等當年在垓下爭奪項羽死屍一樣情形。三個獵人和我那四個同伴,看見這種情形,也歡呼著一齊跳下山澗,向狐狗一方連跌帶滾跑去……這中間,已經加入了後來才有的、沈嶽煥自己的生命意識和審美觀照,然而,誰能說其中沒有沉積著人之初對生命的感悟?他讀這一本大書所見到的一切,儘管在當時只能是對事物的直觀感印,卻也聚集著他後來思索人生、表現人生的實感經驗。 這種不安於課堂,傾心于自然與人事的光色,幾乎每個生長在這邊陬之鄉的學童,都能攤上一份。不肯好好念書,成天在外面野,雖使家長傷透腦筋,卻也是意料中事。最使家裡難堪的,是沈嶽煥竟學會了擲骰子賭錢和說各種下流野話。擲骰子賭錢似乎與小時賭劈甘蔗培養的興趣有關。沈家附近道台衙門前的大坪壩上,白天是菜市,晚上總擺有各種各樣小吃攤子。一到天黑,每個攤子上便一齊亮起螢火似的燈光。那時,一吃過夜飯,沈嶽煥便與同街的夥伴,在暈黃光波的漾動中,圍著攤子賭劈甘蔗。——將一根甘蔗的一頭削尖,豎立在地上,參加的人抽籤排定順序,輪流用小鐮刀去劈。 由於人小,第一個總要站在一張小凳上,方能與甘蔗等高。誰手法好,刀身能穿過蔗身,就可不花錢吃最好的一節甘蔗,由輸家出錢。現在,賭劈甘蔗的年齡已經過去,賭輸贏的興趣已轉移到擲骰子賭錢。將骰子抓在手中,奮力向大土碗裡擲去,口裡跟著喊出「快」、「臭」種種專用術語,沈嶽煥便忘了周圍一切,進入一種忘我境界。如果家中一早派他上街買菜,他就同一群小無賴跑到米廠天棚內玩骰子。如果手氣好,贏了錢,便拿來立即買東西吃;若運氣不佳,將買菜的錢輸去,就悄悄從後門溜回家中,徑直去找外婆,從她那裡將輸掉的錢補足。這辦法極冒險,因此,他常常只拿出一個銅子下注,贏了便走,輸了也不再來。這樣,輸贏數目少,家裡很難覺察,敷衍過去也還容易。 * 由於賭術精明我不大擔心輸贏。我倒希望玩個半天結果無輸無贏。我所擔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高興,忽然後領一下子為一隻強硬有力的手攫定,一個啞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 「這一下捉到你了,這一下捉到你了!」 先是一驚,想掙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頭,我就明白我被誰捉住,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應受些什麼款待。於是提了菜籃讓這個仿佛生來給我作對的人把我揪回去。這樣過街可真無臉面,因此不是請求他放和平點抓著我一隻手,總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掙脫先行跑回家去,準備他回來時受罰。 每次在這件事我受的處罰似乎略略過分了些,總是把一條繡花的白綢腰帶縛定兩手,系在空穀倉裡,用鞭子打幾十下,上半天不許吃飯,或是整天不許吃飯。親戚中看到覺得十分可憐,多以為哥哥不應當這樣虐待弟弟,但這樣不顧臉面去同一些乞丐賭博,給了家中多少氣慪,我是不理解的。 我從那方面學了不少下流野話,和賭博術語,在親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當十五年後,我能夠用我各方面的經驗寫點故事時,這些粗話野話,卻給了我許多幫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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