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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一本小書和一本大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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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問詢都沒有結果,這位進過美術學校的大哥,便站在河灘上,略帶憂愁的樣子欣賞一陣風景,或取出速寫簿,坐下來畫兩張素描,隨後輕輕吹著口哨,從原路打轉身了。幾次過去,他終於起了疑心,卻也不說破,照舊裝著相信兄弟不在河裡的樣子,轉回到城門邊隱蔽處,像一匹雄貓預備獵取耗子似的,極有耐心地守候著。等到游泳的一群走近時,便從暗處飛快躍出,一把攫住沈嶽煥的衣服便走。不久,沈嶽煥摸清了大哥的「棋路」,又有了新的對策:有時故意遠遠落在同伴後面,有時又繞路躲開南門,從東門進城回家。 一個夏天,兄弟倆不斷地捉著迷藏,真有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味道。這也難怪,水對沈嶽煥,具有一種特殊的吸附力。每當脫光衣褲,赤條條與河水親近時,沈嶽煥覺得自己整個地融進了大自然;仰臥在水面上,望著高遠的藍天,那裡仿佛藏著無窮的秘密;和同伴一對一澆水比賽,陽光照射在迷鎊的水花上,泛起七彩虹橋,周圍的山、樹、雲、煙,別是一種型範和色彩;浮在河中,流水在身前身後不歇止地流動,整個天地便飄浮起來,人也好像是在虛空中浮動。 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考,水對我有極大的關係。① 若是星期天,日子又湊巧,或一六,或二七,或三八,②正逢城郊墟場趕集,吃過早飯,沈嶽煥或邀人,或被人邀,一行幾個先下河洗一回澡,再走十裡路過長寧哨去趕集,在墟場人堆裡轉著看熱鬧。他們一會兒出現在賣牛處,看買賣雙方大聲吼著、嚷著,在價錢上相互爭執,當一方的誠意被對方有所懷疑時,便漲紅著臉,指天指神賭咒發誓;一會兒鑽到賣山貨處,一面聽人們談論獵獲猛獸時種種危險情形,一面用手觸摸虎豹皮毛。想起這山中猛獸生前的威風,心頭仍禁不住一懍;一會兒,他們又擠到賭場上,看那些鄉下漢子下注時,期待混和著擔心,如何支配到一隻手微微顫抖…… 在來回的路上,他們還要從造紙場邊過,從造船的河灘上過,從碾坊、油坊邊過。過造紙場時便看造紙,看工匠們如何用細篾簾子漏取紙漿;過造船處時便看修船、造船,太陽光正灑滿河灘,河灘上正架起一隻舊船的龍骨,工匠正忙著將粗麻頭與桐油、石灰拌和成的漿料,嵌進船的縫隙裡去。最經看的還是那些碾坊和油坊。碾坊、油坊必傍溪傍河而立。溪河上游距碾坊、油坊不遠處,建一道小小攔河壩,將水引入渠道。渠水流到水碾處,從高處跌落時突然發力,衝擊坎下裝置的水車,轉動的水車帶動碾坊地下碾盤連軸,地面上的石碾便沿著圓形石槽運行。石碾將曬乾的穀粒碾碎後,再用風車將穀殼扇去,然後用竹篩篩去細糠。水車轉,碾石轉,風車轉,人轉竹篩轉,最後轉出滿羅筐的白米和滿身糠灰的篩米婦人。若是油坊,除碾具外,還有榨油裝置。開榨前,將桐子或油茶子漚熱,剝出桐籽茶籽,曬乾、烘乾後倒入碾槽碾碎,再大灶大火蒸熟後取出,用稻草和鐵箍團成直徑尺餘的圓餅,置木榨上夾緊。然後,打油人手執油錘,——錘杆是長有丈餘、碗口粗細的柞木,錘頭由鐵鑄成。錘杆居中系一根粗繩,懸掛在屋樑上,——一面歌呼,一面泡動中借勢發力,撞擊油榨上裝有鐵頭的楔子。在大力擠壓下,油液便成線狀流入油槽。榨過油的枯餅,用來洗衣、漚肥、鬧魚,都是上好的材料。 這些東西就夠古怪。最迷人的還是榨油時的那種氣氛。開榨後,全部工序便同時進行。一時間,水車咿咿呀呀地轉動,揚起一陣又一陣雪白的水花;水碾軋軋地旋轉,轉過來,又轉過去,看碾人不時敏捷地從石碾橫軸上一躍而過,油錘撞擊楔頭,發出開山炮似的轟響,數裡之外就能聽見;蒸料時油坊內彌滿白色蒸汽和醉人香氣,人頭便在白霧香氣裡浮動;遍身油膩的打油漢子,一邊發力打錘,一邊歌呼。那歌呼在靜寂的山野裡蕩漾,既悠揚,又綿長。聽到這聲音,沈嶽煥小小心裡仿佛浸入了一絲淒涼。 望著那些碾槽內正被碾碎的桐籽,沈嶽煥常常想起幼時去黃羅寨鄉下時見過的堆積如山的桐子。冬日的晴天,白霜漸漸化去,靜寂的山野顯得極為空疏、清朗。早飯過後,一群村婦圍坐在桐子堆邊,用小小鉤刀剝取桐籽。剝出的桐籽攤曬在坪壩上。各家的孩子一會兒在桐籽上翻跟鬥、摔跤,一會兒圍在大人身邊聽他們擺「龍門陣」:張家老大上山砍柴,早飯少吃了點,到時又碰上落雨,又冷又餓,待他走進一個沒人去過的岩洞裡躲雨,猝然看見洞裡有一張石桌,桌上擺著一籠白濛濛的泡粑,還冒著熱氣。旁邊地上有一路腳印,每個有一尺多長;乾州有個跛子,姓李,過八面山時,碰到一個人熊。腳不方便,逃不脫,兩隻手被人熊死死抓住。人熊對著他迷迷地笑,笑了好久。笑夠了,張嘴就咬。虧得跛子腳不方便人聰明,先就有了算計,手拐子上套了兩個竹筒,人熊抓著的是竹筒不是人手。等人熊笑迷了的時候,跛子將兩手輕輕抽出,白撿了一條命;城裡副爺家一個女子,人生得好秀氣!沒想到講婆家高低不就,年紀都二十好幾了。那天到鄉下走親戚,從天坑①邊過,沒成想被洞神看起了。那個洞神是白蟒成精,白衣白帽,長得好標緻!副爺女子也被他迷住了,轉回屋裡就不吃不喝,氣色反越來越好,天天喊著洞神就要來接親了。接親那天,副爺女子滿臉紅光,笑成一朵花,嘴裡盡講新姑爺騎高頭白馬,八抬大矯,好不威風!只可惜凡人看不到…… 講完這些,婦人們照例要拿那些三五歲的男孩子取樂:「老三,老三,快過來,伯娘問你,要不要討個新姑娘?」「要。」 「要那個?」 這孩子准會指定一個平時給他印象最深的姑娘:「要四姐。」 「你要四姐作什麼?」 「引我睡覺。」 看到那個被稱作四姐的大姑娘羞得臉紅紅的,品味著那孩子答話的底蘊。姑嫂姐妹便前俯後仰笑得直不起腰來。這些掛在山裡人嘴邊的故事,原是他們泛文化的一部分。雖然它們一代接一代地傳遞下來,卻每次都說得有眉有眼,有名有姓,不由小孩子不信。那裡面透著的神秘與新鮮,對沈嶽煥具有無窮的魅力。就在這種既荒誕又現實的傳聞裡,孕育著沈岳煥所屬南中國人的浪漫幻想情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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