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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一本小書和一本大書(1)


  辛亥革命在鳳凰演出的一幕,作為一種實感經驗,被刻進沈嶽煥的大腦襞皺深處,成為他後來整體人生思考中明晰而活躍的人生因素。然而在此時,它之于沈嶽煥,仍然只是一種人生直覺,一個孤立的「點」,一種不明所以的現象。如果它不能同更多的點、線交織成人生網羅的屏幕,沒有理性的電光石火將它激活,即便不是全被忘卻,也不過被充作飯後茶余的談資,一隻生命棋盤上的死棋,無法成為沈嶽煥生命泉流的有機構成。

  眼下,這一幕已成過去。革命在本地「成了功」,鳳凰的人事表面上有了一些刷新,骨子裡卻一切因循舊例,邊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於是,這場革命的種種情景,不久便被翻到沈嶽煥意識的下層,在他的生活中,一時不再佔有什麼位置,他又同時去讀一本小書和一本大書了。

  1914年左右,鳳凰有了新式小學。1915年,沈嶽煥從私塾轉到設在城內王公祠的第二小學。半年後,再轉入第一小學讀書。

  第一小學位於城南對河的文昌閣。學校依山面河,山上古木參天,林間荊棘雜草叢生,因無人修葺,顯得原始矇卑。大白天有大蛇滑行而過時,齊腰深的芭茅便向兩邊翻卷。文昌閣瓦梁上可見長蛇蜿蜒而下,就連上課時,屋樑上也會掉下蛇來。蛇的種類不一,多為毒蛇,身上的花紋卻很美。校門邊有一眼井泉,水清冽而甘甜。下課後,學生便用竹筒作成的長勺隨意舀取解渴,卻從不聽說有人因此生病。

  新學校給了沈嶽煥許多新鮮。不僅是同學人數比先前多了幾倍,課餘活動範圍遠非私塾可比,學校規矩也和私塾有了許多不同。——不必成天咿咿呀呀地背書;嚴重的體罰已經廢除,雖然也有因過失被老師罰站的時候,卻不必再擔心被按到凳子上打屁股;照例七天有一個假日,不必像私塾裡那樣不間斷地天天去上學,像一篇沒有句逗的文章。這些,都很對沈嶽煥的胃口。可是,他在課堂上依舊沒有學到什麼東西。除了識字、讀書以外,也沒增添什麼新內容。從對他幾年後仍不知氫氣、參議院是什麼東西判斷,似乎還沒有自然、歷史之類的課程。雖然已經開設了手工課,但那只是用小刀在座位底板下鐫刻自己的名字,或用白色瓷泥給每個教師捏塑像,並依據老師像貌或性格某一缺陷,各自取一個帶漫畫色彩的綽號,既刁鑽、古怪,又貼切傳神。

  既然課堂依舊拘束不了沈岳煥的自然天性,上課便成了他的例行公事。能使他傾心的,仍然是在太陽底下的各種光與色。下課鈴一響,他便野馬式的奔出,或是到操場上與同學作「龍虎鬥」,或是和幾個同學一起,跑到樹林裡各自選定一株合抱大樹,比賽誰先爬上樹頂。由爬樹學會認識各種樹名;有時爬樹失手,掛破了皮、扭傷了腳,便去采藥,因此又認識了十多種草藥。倘若要走得更遠一些,便去老師處請假,老師是四個從常德師範畢業的年輕人,常常一下課便玩麻雀牌。在當時,麻雀牌也是一種「新事物」,能學會玩牌也是一種時髦。他們對教學既不十分上心,管理也不嚴格。加上四個教員中還有兩個是沈岳煥的表哥,請假一律照準。於是,看戲請假釣魚請假,甚至到田裡去捉蚱蜢也請假。夏天,去河邊釣半天魚;春天,便上山采筍子、摘蕨菜,比賽叫各種雀鳥的名字。

  如果放學時天色尚早,便和幾個同伴沿河邊城牆腳下一路逛過去。遇有柴船在河邊停泊,又一時無人照看時,幾個人便急忙跳上船,飛快地朝河中劃去。

  等一會兒那船主人來時,若在岸上和和氣氣地說:「兄弟,兄弟,你們快把船劃回來。我得回家。」遇到這種和平講理人時,我們也總得十分和氣地把船劃回來,各自跳上岸,讓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點,一見自己小船為一群胡鬧小將把它送到河中打著圈兒轉,心中十分憤怒,大聲喊罵,說出許多恐嚇無理的野話,那我們一面回罵著,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盡他叫駡也不管它。到下游時幾個人上了岸,就讓這船擱在河灘上不再理會了。有時剛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趕來,那就得有一分兒擔當驚險了。船主照例知道我們受不了什麼簸蕩,搶上船頭,把身體故意向左右連續傾側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亂顛簸,一個無經驗的孩子擔心會掉到水中去,必驚駭得大哭不已。

  但有了經驗的人呢,你估計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無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盡那鄉下人的磨煉,拼一身衣服給水濕透,你不慌不忙,只穩穩坐在船中,不必作聲告饒,也不必惡聲相罵,過一會兒那鄉下人看看你膽量不小,知道用這種方法嚇不了你,他就會讓你明白他的行為不過是一種帶惡意的玩笑,這玩笑到時應當結束了,必把手叉在腰上,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少爺,夠了,請你上岸!」若是夏季,每天都少不了下河游泳。因擔心被淹死,家裡對游泳照管得較嚴。

  於是,放學後便遠遠跑到河上游拐彎處,那裡水既深,又不易被家裡發現。到後,將書包朝河灘上一摔,脫光衣褲,便向水裡撲去。其時,父親已離家去了北京,管束沈嶽煥的責任就落到大哥沈岳霖的身上。因此,在每天估計得到的時間裡,大哥總要下一次河。這位大哥,耳朵不大聽使喚,眼睛也極近視。要從河中一群光身孩子中認人,實在不容易。但他卻有算計,到得河灘上時,就從堆放的衣褲上——查認過去。一看到沈嶽煥的衣褲,也不作聲,拿起就走。然後坐在大路上,等著弟弟投案。這樣經過兩次教訓,沈嶽煥便預先將衣褲藏起,一見大哥從城門口出來,得同伴報信後,便急急遊到河中,仰臥在水面上,大哥到河灘上各處搜尋找不到衣褲,便大聲問兄弟的同伴:「熊澧南,印鑒遠,你見我兄弟老二嗎?」

  「我們不知道,你不曉得看看衣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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