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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晃動著歷史的影子(2)


  原來,城裡一些紳士早已和革命軍暗中有了聯絡,準備攻城時充作內應,𨈓韓便是來通知他們起事時間,要他們預作準備的。第二天,沈家氣氛更為緊張。四叔一會兒跑出門去,一會兒又跑回來和家裡其他人悄悄說上一陣。大家臉上都懸著緊張,說話也有點結結巴巴。沈家原有兩支廣式獵槍,幾個檢查槍支的人似乎有著某種默契,不時相互對視著微笑。晚上,父親在書房裡擦槍,叔父便在燈光下磨刀。這一天,沈嶽煥一刻也不能安穩,小猴兒似的在屋裡竄來竄去。一會兒跑去看父親擦槍,一會兒又跑到庫房邊,看四叔低頭磨刀,見別人微笑,他也不知所謂地跟著微笑。他雖然還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卻知道一定有一件新鮮事快要發生,而這事似乎是屬￿幹仗一類。晚上,當四叔又一次出門時,他急忙跟到屋簷下,試探著問:

  「四叔,你們是不是預備打仗?」

  「咄,你這小東西,小伢兒懂什麼,還不趕快睡去!」

  於是,他被一個丫頭拖著,蔫蔫地回到上邊屋裡,不一會便伏在母親的腿上睡著了。

  就在沈岳煥進入夢鄉的時候,鳳凰城內外響起了槍聲,守城清軍與攻城隊伍已經接上了火。當時,城裡綠營屯兵有五千餘人——道尹衙門所轄1136名,屬總兵管轄的3756人。從人數上看,革命軍方面佔有絕對優勢。可是,已經暗中附義、商定從城內接應的一部分官兵,據說臨到起事一刻,在是否要保護商人問題上未能與起義軍方面達成協議,也有的說是事起倉卒,城裡官兵不敢貿然響應。於是,起義軍一下子失去了內應。加上攻城的三支隊伍在忙亂中又相互失去聯繫,而對手又是平時訓練有素的強敵,起義隊伍終於被擊潰,作戰中犧牲了170多人。清軍緊接著又開始了搜捕與屠殺。第二天,沈岳煥同平時一樣醒來,見家裡人早已起身,每個人都臉色蒼白。幾個叔叔全不見了,男的只有父親一人,正低頭坐在太師椅上一句話不說。沈嶽煥猛然記起殺仗的事,便問父親:

  「爸爸,爸爸,你究竟殺過仗了沒有?」

  「小東西,莫亂說。昨夜我們殺敗了,死了好多人!」

  這時,四叔滿頭是汗地從外面回來了,一進門,便結結巴巴地向父親報告說,衙門已從城外抬回幾百顆人頭,一大串人耳朵、七架雲梯和別的一些東西,對河燒了七處房子。聽說有幾百顆人頭,父親便要四叔趕緊去看看,有沒有𨈓韓在裡面。一聽說殺了那麼多人,有人頭又有人耳朵,其情形正與父親平時講的殺「長毛」的故事相合,沈嶽煥感到一種興奮,一分緊張。

  洗過臉,他便溜到了大門口。

  這時,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的樣子。街上異常清靜,平日這時,街面上早已響起的賣泡粑、炸油粑人的叫賣聲全都消失了。沈嶽煥胸口和腳心起了一種搔癢,恨不得立時跑出去看看。但今天到底不比平日,他不敢自作主張。過了一會,街上各鋪子已奉衙門之命開了門,家住對門的張家二老爺也上街去看熱鬧了。父親告訴沈岳煥,張家二老爺是暗中和革命黨有聯繫的本地紳士之一。於是,沈嶽煥便隨了父親,也來到道尹衙門口。

  一批血淋淋的人頭垛放在衙門前的平地上,衙門口的鹿角上、轅門上,從城外繳獲、用新竹做成的雲梯上,也懸掛著許多人頭,有的面目已經血肉模糊,有的兩眼尚未閉上,極不心甘似地朝人們瞪著;人頭中間,夾著一大串被割下的人耳朵。看的人都不大作聲,臉上露出各式各樣極不自然的古怪表情。

  可是,屠殺還才剛剛開始。緊接著便是衙門派兵分頭下苗鄉捉人,被捉的多是隨意捕來的鄉下無辜農民,捉來後照例不需要任何罪證,就趕到北門外河灘上去砍頭。每次殺人50,行刑士兵20,看熱鬧的人30左右。被殺的人既不被剝去衣服,也不用繩索捆綁,就那麼隨便朝河灘上趕去。乖巧一點的,冷不防朝看熱鬧人中間一站,就可以逃脫性命;只有那些糊糊塗塗,不知道為何被捕,現在將有什麼事發生的,到河灘上被兵士吼著跪下時,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於是哭喊著在河灘上亂跑,劊子手便如狼似虎般撲上去,一陣亂刀將其砍翻。

  這種殘酷的殺戮持續了一個月,沈嶽煥站在城頭看殺人也有一個月。

  舊戲和故事裡「人頭如山,血流成河」的情景,過去只存在于沈嶽煥的想像裡,是那樣遙遠,又是那樣摸糊;現在卻一下子被推到身邊,那樣清晰地血淋淋呈現在他的眼前。人類正用自己的手,將那麼多活鮮鮮的同類一下子變成一堆沒有了活氣的血肉。沈岳煥原先企望從中獲得的兒童遊戲般的樂趣沒有得到,成人們的這種「遊戲」實在太嚴重了一點。雖然,沈嶽煥沒有感到恐懼,有時還和其他孩子比賽眼力去數河灘上屍體的數目,卻終於起了一點疑心:這麼多人為什麼一下子被殺?殺他們的人又是為了什麼?事情太令人費解,這裡面一定出了什麼錯誤。他拿這個問題去問父親,父親只說是:「造反打了敗仗」;衙門出的告示和稟告撫台的文書上,卻說是「苗人造反」。

  凡造反便該殺頭,「苗人造反便更多了一層被殺的理由。因此,凡被捉來的苗人都得殺頭。這用來對付苗族的幾千年延續不變的規矩,又照樣用來對付這場革命,對付那些其實並未造反的「苗人」。在衙門大官們的眼裡,這場革命只是苗族不服王化的歷史延續。聽說殺人是因為「苗人造反」,沈嶽煥腦海中突然閃過城外山頭上為防苗人叛亂而設置的碉卡,日暮黃昏時古堡上響起的鼓角聲音,它們與眼前的景象融成一片。沈嶽煥仿佛心有所悟。他想弄明白其中包含的意義,卻又總是無從將它弄得明白。

  終於因殺人太多,原先與革命黨人有聯繫未被發覺、在本地說話有點分量的紳士便去衙門,請求有一個限制。既然抓來的人不能全部殺掉,又不能全部釋放,便殺一部分,放一部分。而選擇的辦法竟是委託神靈去裁決——將人犯押到天王廟大殿前院坪裡,由犯人在神前擲筊來決定。凡順筊、陽筊,開釋;陰筊,則被殺頭。這個辦法實行後,沈嶽煥便又跟在犯人後面,到天王廟看他們擲筊決定生死。

  看那些鄉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當開釋時還不敢睜開眼睛。又看那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份頹喪、那份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也影響到我一生對於濫用權力的特別厭惡。

  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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