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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晃動著歷史的影子(1)


  兒童的世界與成人的世界仿佛是兩個天地。沈岳煥愈是與自然貼近,便愈是和成人世界離遠。雖然,每當人們在冬夜裡圍著火炕取暖,夏季黃昏搖著蒲扇坐在院子雖乘涼的時候,他總要傍著家裡或親戚中的長輩,聽他們談論、講述親族或本地有名人物的種種掌故和軼事。其中,浸潤著人生創業艱難的感慨和屬￿本地人的那份榮光。

  ——咸同之季,「長毛」作亂,本地幾個賣馬草的年輕人投效湘軍,如何九死一生,與「長毛」幹仗,隨曾國荃攻入南京城的,鳳凰人中就出了四個提督軍門……那個被當地人翹著大拇指,因書讀得好甲午年考中進士授「庶吉士」的熊希齡,先一年本已考中,因一筆字寫得不好,房師要他先將字練好再參加殿試,他硬是呆在家裡苦練了一年;戊戌那年,他如何與陳立三、黃遵憲、梁啟超、譚嗣同等人在長沙辦時務學堂,鼓吹變法維新。變法失敗,他因「庇護奸黨」而被革職,後來,皇帝老子懷疑他與唐才常共謀自立軍起義,密令將他逮捕,又如何賴人搭救倖免;後來又如何做了東北三省清理財政的監理官……庚子年間,北方又出了義和拳,專殺洋毛子;他們如何練神兵,有神符護身,刀槍不入;那時候,父親隨軍駐守大沽口,親見洋毛子來攻,槍炮如何厲害,羅提督又如何率領人馬抵抗,又如何敗走,如何自殺……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然而,這一切對沈嶽煥說來,就像平時從舊戲裡看到的一樣,或是紅花臉殺進,黑花臉殺出,或是奸臣當權,忠臣遇害,義士死節,照例覺得十分遙遠。雖然也感到一些興奮,一些神秘,對其中所包含的意義,人們談論時其所以感歎噓唏,卻不曾去理會。

  然而,這些發生在湘西千里之外,為沈嶽煥弄不明白的事情,正蘊釀著中國近代最重大的歷史轉折。太平天國起義——戊戌變洪——義和團運動——革命党人成立同盟合併在全國各地多次組織武裝起義,就在他出生前後發生。到他將滿九歲這一年,革命党在武昌發動武裝起義,攻擊總督衙門,並進而佔領武漢三鎮。武漢首義成功,全國各地紛起響應,清王朝近300年的統治就要終結了。

  這年初冬,即武昌起義發生後不久,鳳凰城裡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駐防鳳凰的清軍加強了城防守備,各城門口增添了崗哨,街道上隨時可見兵隊巡邏——辰沅兵備道尹朱益竣已下令嚴查革命黨人的活動,派兵到處緝拿可疑分子,邊城失去了往常的和平與寧靜。

  與此同時,鳳凰城外的鄉村田野,也開始騷動起來。革命党人田應全,正暗中聯絡湘西各反清幫會組織,由鳳凰城北郊長寧哨哥老會首領唐力臣、吉信、苗族進步人士龍義臣,以及吳正明、龍鳳山、吳玉山等苗族八大首領,分頭發動苗漢人民準備武裝起義,隨後在長寧哨組織光復軍,一時間便集合了一萬六千多人。同時,貴州境內靠近鳳凰的松桃廳,也組織了兩千多人,星夜趕往長寧哨集合,準備分三路進攻鳳凰城。

  在這支起義隊伍中,絕大多數是苗族群眾。苗族成為起義軍的主力,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這除了一般意義上的為封建統治者與人民大眾的矛盾所激發外,還應歸因於苗族與滿漢統治者的長期民族矛盾。而且,這前一種矛盾,對於一般苗族群眾,照例不大容易弄得明白。在他們看來,這正是一個機會,來洗刷因民族歧視、壓迫、剝削而遭受的民族屈辱,清算200年來苗族與滿族統治者及依附清廷的漢族官僚、商人結下的未曾清算的血債。長期以來,苗族人民政治上毫無權利,被隨意屠殺、買賣,隨時承受「苗人雜種」——一種最難以忍受的污辱,在許多苗漢雜居區,為維持生存,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苗族身份。在經濟上,原屬苗族的大量肥田沃土,被屯兵和客民地主強行霸佔,商業也多操縱在外地客民商人手中。例如鳳凰城裡,作布匹生意的是江西人,賣藥的是廣東人,賣煙的是福建人等等。即使參加起義的本地漢族群眾,更直接感受到的,也是外來官吏、商人對湘西本地人的壓迫與剝削。

  因此,這次起義,是專門對付鎮筸鎮與辰沅永靖兵備道兩個衙門的旗人大官和外路商人。——革命在骨子裡積澱著一個歷史的原型。

  鳳凰城內外,雙方已擺開陣勢,箭扳弩張,成一觸即發之勢。

  這種緊張氣氛,也被帶到了城裡沈家。這一天,沈家急急地走來一位沈嶽煥的遠房表哥,人們習慣稱他作「𨈓韓」的年輕人。𨈓韓身材矯健精悍,紫色臉膛,黑黑的眼珠裡透著靈氣。他住城北十裡的長寧哨,是一個守碉堡的綠營兵。從長寧哨過去十來裡就是苗鄉。𨈓韓在苗鄉頗有威信,有事需人相幫時,他只要去苗鄉一喊,便能立即喊攏一些人來。沈岳煥原本和他極熟,四歲時還曾被他帶到長寧哨玩過幾天。每當黃昏,村莊田野被一層薄薄暮色所籠罩,鼓角聲音便從那小小碉堡裡傳出,不知怎麼總帶著幾分悲涼。直到許多年後,那情景在沈嶽煥記憶裡仍極清晰。𨈓韓每次進城時,總要給沈嶽煥帶一點城裡不易得到的小東西,給他講苗人中許多稀奇事;沈嶽煥也總是纏著不讓他走,直到雙方有了新的預約,沈岳煥方肯罷手。

  𨈓,讀作央,鳳凰方言,小的意思。)

  可是這次卻不同往常,𨈓韓竟不大搭理沈嶽煥,一進門就直接找到沈岳煥父親,兩人嘀嘀咕咕,一談就是半天。隨後,一整天都是從沈家進進出出,到城裡各鋪子裡買回許多白色帶子,到後又托沈嶽煥的四叔去買了幾次,還直嚷著不大夠用。在這同時,母親忙著給沈岳煥兄弟姐妹收拾隨身換洗衣服,父親則將家裡人喊到一起,宣佈要送小孩子到鄉下去。沈嶽煥預感到城裡有什麼事就要發生,心中似乎有了某種期待。因此,當父親問他:「你怎麼樣?跟阿伢進苗鄉去,還是跟我在城裡?」「什麼地方熱鬧些?」

  「不要這樣問,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裡看熱鬧,就留下莫過苗鄉吧。」

  事情一經決定,大哥和弟弟就由阿伢送到苗鄉,大姐二姐則送到長寧哨附近的齊梁洞。——齊梁洞是鳳凰境內有名的山洞之一。洞內乾燥寬敞,地方偏僻隱蔽,能容納一兩萬人,為本地人躲避兵災匪災的理想之地。當天,兄妹姐弟四人和兩擔白布擔(另一擔由一位與𨈓韓同來的人挑著)便隨同𨈓韓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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