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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馬草出身的將軍和他的後裔(2)


  沈宏富起于卒伍,是「累功」逐級擢升為湘軍高級將領的。當時,「勘定發、撚,湘、淮、楚營士卒,徒步起家,多擢提、鎮、參、遊以下官。」據史料統計,湘軍得至三品以上的D軍官,不下數萬人。然而,其中多為虛銜,能實授者只是少數。沈宏富能實授雲南昭通鎮守使及貴州提督,應是為清政府效死力與太平軍作戰的結果。因為沈宏富出身貧寒農家,親朋中沒有高官貴人可供依傍。沈家原住鳳凰城外東北數十裡的黃羅寨。據說其先人為宋代充軍到湘西的囚犯,至沈宏富輩,已歷數百載。因家中貧寒,沈宏富入伍前常常進城賣馬草——當是供駐鳳凰的清朝綠營屯兵養馬之需。沈家移居鳳凰,應是沈宏富「發達」之後,究在何年,已不可考。沈宏富家居鳳凰城後,其兄弟仍住鄉下。鳳凰城的沈家老屋,至今猶存。一座湘西常見的三進全木結構的房屋,兩側砌有高出屋頂的青磚封火牆,牆頭及屋脊上飾有獸頭。屋前一個院,院門兩側建有數間簡易平房,為沈家傭人住處。沈家老屋雖然優於鳳凰一般人家的居所,卻較城裡富豪之家遜色。即使從當時眼光看,也稱不上富麗顯赫,使人疑心這竟是做過一省最高軍事長官的將軍故居。

  但沈宏富終於為沈家在鳳凰掙得一份優越地位,躋身於當地的上層階級。這個階層,是由當地少數讀書人與多數軍官,在政治上和婚姻上兩面結合而形成的。可是,沈宏富自己年輕時便因傷病死去,留下一棟房子,一份金銀財寶,一份田產,一個年輕寡婦,卻沒有留下子、女。按當地習慣,照例要從近親中過繼一人為子,以免身後香火斷絕。沈宏富原有一弟,名沈宏芳,住黃羅寨鄉下,其妻也未能生育。於是,沈宏富之妻便作主替沈宏芳從鄰近的貴州境內娶了一個姓劉的苗族姑娘做二房。這個苗族婦人先後生下兩個兒子,遂將老二過繼給沈宏富為子。

  在當時,苗族受歧視,社會地位極其低微,凡苗民或與苗民所生之子,一律不能參預文武科舉。這對於渴望子承父業的將軍之家,無疑是一塊巨大的心病。因此,當那位苗婦人為沈家生養了兩個兒子以後,便被遠遠地嫁出去,以至後裔既不知其由來,也不明其所終。並且,還在黃羅寨旁邊的樹林裡,為這位苗族婦人修了一座假墳,每逢過年過節,其子孫便要在墳前焚香磕頭。這件事背後所隱含的封建政治的殘忍與虛偽,苗族身受歧視與壓迫的悲慘,今天聽來,不能不讓人怦然心驚。然而在當時當地,隨意買賣苗人竟是一件極普通的事。

  那位苗族婦人被遠遠嫁去以後,沈宏芳又娶了第三房妻子,先後生下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過繼給沈宏富的老二取名宗嗣,字少先,幼時仍住黃羅寨鄉下,由一個姨媽帶著。那時,黃羅寨是一個極偏僻荒蠻的地方,周圍山高林密,大白天也常見猛獸出沒。一次,年僅幾歲的沈宗嗣正在屋前玩耍,猛聽得一個放牛娃大叫:「老虎來了,老虎來了!」沈宗嗣便往屋裡跑,姨媽聞聲從屋裡趕出來,將沈宗嗣一把抓起,迅疾朝木樓上奔去。剛上樓,老虎已撲到屋前院子裡,最後咬了兩隻雞婆,悻悻而去。

  由於追慕父親生前死後的榮光,沈宗嗣從小便幻想長大後也做一名將軍,這與沈母「家裡再來一位將軍」的企望合拍。於是,到沈宗嗣十來歲時,家裡專為他請了一位武術教師。習武極辛苦,規矩也極嚴格。據說出師時,沈宗嗣蹲在門坎上吃飯,老師從背後冷不防一扁擔從頭上砸來,沈宗嗣翻手向後,極敏捷地將扁擔接住——這便是出師時的過關考核。直到長大,沈宗嗣習武不斷。後來有位經常被請來給沈家人理髮的陳姓剃頭匠,雖然人長得又矮又小,武功卻極好。他常常一面給沈宗嗣理髮,一面同他談論武術招式。談著談著,剃頭匠突然放下理髮工具,便與沈宗嗣比試起來。——習武之風當時在鳳凰城鄉頗為盛行,也不獨獨沈宗嗣為然。在這邊陬之鄉,讀書難望有出息,而自「改土歸流」以來,由於鳳凰的上層階級多從行伍出身,便刺激許多人試圖通過習武從軍謀出路。加上地處苗區,兩百年來民族間的爭鬥不息,即使不求功名,出於防身自衛的需要,也幫助了習武之風的形成。

  沈宗嗣習得一身武藝,年輕時便投身清軍效力,去實踐他做一個將軍的理想。但他充身行伍究竟在何時,是在他結婚之前還是結婚之後,已無從確知。沈宗嗣的妻子叫黃英,在娘家排行第六,故又被人稱作六姑。其父黃河清,是鳳凰最早的一名貢生,後來做本地守文廟的書院山長,當時是本地唯一的讀書人。由於沈家在當地所處優越地位,故給沈宗嗣議親時,供沈家選擇的女孩子有五六人。其中一人便是田應詔的妹妹,即田興恕之女。田家有意與沈家聯姻,是為了平息沈家對田家的怨憤。——據說當年在對太平軍作戰時,田興恕曾謀占過沈宏富的軍功,以至其後來的地位、名聲皆高於沈宏富。

  田家之女曾去國外讀書,從日本歸來後,一副西洋作派,刻意仿效法國拿破崙之後約瑟芬的舉止風度,這在舊式家庭長輩眼裡,幾乎成了一個「怪物」。沈母立即拒絕了這門提親。相親那天,應選的女孩子,一個個穿金戴銀,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獨黃英穿一身舊藍布衣褲,樸素而穩重,一眼便被沈母相中。沈母說:「我要能治家的,不是要好看的。」其實,黃英也是長得極秀麗的。從保存至今的照片中,仍可看出她年輕時的風姿。清秀的臉龐,眉毛細長,眼睛大而有神,嘴唇略顯厚重,仿佛蓄滿了果毅的力。但更為難得的,是她的能幹和才藝,遇事有決斷。她既出身於書香門第,從小便讀書識字,還懂醫方,年紀極小時便隨一個年長的哥哥在軍營裡生活過,見事也多。父親雖是個舊讀書人,卻非泥古不化之輩,為人開明有頭腦,並是鳳凰第一個剪去辮子的人;哥哥又是個有新頭腦的人物,鳳凰的第一個郵政局是他辦的,第一個照相館也是他開辦的。因此,黃英又是當地第一個會照相的女子。這也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西方文明影響到湘西結出的最初果實。新的物質生活方式的輸入,也包含著某些新的思想觀念的產生,同中國傳統的舊家婦女相比,黃英思想較為開明。

  例如,按當時舊家風氣,太太們照例要敬神佛,吃觀音齋。有關禁忌在黃英身上卻難得嚴格實行,有時打牌,打著打著便忘了這是齋戒的日子,毫不在意地便吃起東西來。這份對舊規矩的不經意,對新風氣認可的脾性,後來直接影響到她的子女。她的長子沈岳霖,便是鳳凰第一個穿西服的,被本地人稱作「土洋人」。

  1900年前後,當沈宗嗣隨軍駐守大沽炮臺的時候,黃英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連同後來所生,沈宗嗣與黃英共生育九個子女。其中四個夭折,長大成人的有三子二女。沈宗嗣一心想當將軍,對家事和兒女很少過問。他雖然長得一表人才,大眼濃眉,身材魁梧結實,為人豪放爽直,不缺少做將軍的氣概。但年近30,仍然只是駐守大沽炮的提督羅榮光身邊的一員裨將。1900年,義和團運動在中國北方興起,並由此導致西方八國聯軍與清軍之間的戰爭。同年5月,英、美、法、意、日、俄、德等國17艘炮艦陳兵大沽口。6月21日,聯軍登岸攻陷大沽口炮臺,提督羅榮光率軍抵抗。終因不敵,敗走天津,自盡殉職。大沽失守,沈宗嗣於亂軍中逃出大沽口,返回湘西家中。這次回家,使他有了第四個孩子。

  沒有庚子的義和團反帝戰爭,我爸爸不會回來,我也不會存在。

  和黃英的第二個兒子降生于人世,被取名為沈嶽煥。沈嶽煥出生後僅四個月,即1903年4月,祖母——沈宏富之妻因病去世。

  關於祖母的死,我仿佛還依稀記得我被抱著在一個白色人堆裡轉動,隨後還被擱到一個桌子上去。我家中自從祖母死後十餘年內不曾死去一人,若不是我在兩歲以後作夢,這點影子便應當是那時唯一的記憶。大約在祖母死後,外祖母便來到沈家,同女兒在一起生活。從此,這位外祖母便長住沈家,一直活到90多歲。從出生到4歲,沈嶽煥長得健康肥壯,天資聰慧,很得家裡人喜愛。

  從4歲起,母親便開始教沈嶽煥識字。於是,沈嶽煥一面從母親那裡接收方塊字,一面從外祖母手裡接糖吃。到肚子裡裝下五六百左右生字時,肚子裡也同時長起了蛔蟲。蛔蟲越鬧越凶,沈嶽煥被弄得又黃又瘦。家裡依照偏方,用草藥蒸雞肝給他當飯吃。就在這一年,母親又為沈嶽煥生下一個弟弟。這時,兩個姐姐正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於是,沈嶽煥便跟了兩個姐姐一起讀書。這女先生原是沈家的親戚,沈岳煥年齡太小,終究讀書的時間較少,坐在女先生膝上玩的時候倒較多。

  到弟弟兩歲,沈嶽煥六歲時,兄弟兩人同時出了疹子。其時,正值6月大熱天氣,兄弟兩人日夜發著高燒,既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便咳嗽發喘;又不要人抱,抱時便全身難受。家裡實在無法,只好將兄弟兩人用竹簟卷起,同春捲一樣,豎立在屋內陰涼處。在那時的湘西,出疹子原是生命的一大劫關,孩童因此而死去的極普通。這病來得凶,家裡大人對兄弟二人已不存在指望。因此,當兄弟兩人被卷起立在屋角時,屋廊下已同時置放了兩具小小棺木。

  出人意料的是,當家中大人已經完全絕望的時候,兄弟二人的高燒卻慢慢退去,到後居然全好了。病後,因弟弟年幼,家裡特別為他請了一個高大健壯的苗族婦人照料。因養育得法,弟弟逐漸長得高大壯實。沈嶽煥卻因此一病,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猴兒精」。

  從此,這小小的「猴兒精」,便給父母帶來了慪不完的氣,扯不斷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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