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沈從文傳 | 上頁 下頁
神尚未完全解體(3)


  人生充滿艱辛,人們必須從小就學得求生的勇氣與本領。長到六七歲,女孩便得習針線,帶弟妹,洗衣煮飯打豬草,男孩必須學會挑擔、砍柴、爬高樹,臨懸崖,經歷種種危險,比較誰更勤快、膽大、溜麻(機靈、迅捷、熟練之意)。就連孩子間的打架鬥毆,得到家長和周圍輿論支持的,照例不是弱者而是強者。如果遭到比自己年紀大的孩子欺侮,回家向父母告狀,還要遭到責打:「你這沒用的,打不贏不曉得咬他一口,咬壞了我賠他藥錢,下回再這樣,我打死你!」

  每到冬閒,山裡孩子愛玩鬥竹馬的遊戲(這種竹馬,用竹子製成,為直騎式)——雙方騎上竹馬,相互衝擊;將對方撞下竹馬者為勝。一對一鬥,分組互鬥,以至村與村、寨與寨之間比試。這時,村寨裡的曬坪或河壩上,常常有極精采、熱鬧的演出。一場惡鬥下來,臉上掛彩,雙手皮破肉綻,剛上腳的新鞋不出三五天即花開朵朵,家長照例不多責怪。這些被強化的人生演習,在現代文明社會看來,也許是一種野蠻教育,殊不知在湘西,這簡

  然而,他們決非恃強淩弱的人類種族。相反,在其內部交往中,倒充滿了原始古樸的人間溫情。誰家遇到無力應付的難處,只要喊一聲,便可得到左鄰右舍的慷慨援助。婚喪嫁娶、架梁起屋,主動幫忙幾成義務。出遠門走長路的錯過宿頭,夜半叫門,即使與主人素昧平生,也可得到熱情的接待。他們對人生的艱辛既有切膚之痛,對別人的難處也便能感同身受。他們對人熱情、爽直、重信義,也以熱情、爽直、重信義求報。如果對胃口,信得過,對你是一團火,甚至可以捨命相報。肚子裡彎彎多的人,照例不大容易接頭。如果發現遭到欺騙、侮辱,轉眼便可翻臉成仇。他們將人生的尊嚴看得極重,也因此常常為著一點小糾紛,醞成個人與個人、村寨與村寨、宗族與宗族之間的械鬥,往往隙嫌一起,便是幾代人完結不了的血仇。殺仇人與被仇人殺,機會均等。這時,源于人類遠古祖先的野蠻天性便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山民的純樸與蠻悍構成湘西民性的無法分割的兩面。

  生存環境的嚴酷,使人生命運充滿隨機性或偶然性。生死禍福,壽夭窮通,全在不可測之天。人生命運難以自主地把握,人們也不曾認真想過如何自主地把握自身的命運。也許,他們過多地看到了人生的莫測變幻,其變化的迅疾使他們直覺到人生的無常。「三窮三富不到老」,「為人狠什麼,誰又料得定誰」,幾乎成為長輩對年輕一輩的家常訓條。陷入迷亂的單純理智只能將人生的無常歸因於天命:「一切都是命,萬事不由人。」因此,神在這裡被普遍地信仰著。但它並未發展成為統一的宗教,仍停留在遠古巫鬼文化的多種或泛神信仰的階段。在苗族和土家族之間,最重要的神衹仍是各自的氏族神——在苗族為儺公儺母,在土家族為八部大神。他們每年都要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其場面極為隆重、肅穆、莊嚴。置身其間,不由人不感到,祖先的魂靈就要從陰間返回來了。

  人與人、人與神靈、自然萬物,彼此融為一體。他們一年全部收穫與歡樂,仿佛已經被整個自然感覺到並被祖先分享了。除了這些氏族神,屬￿本地出產的各種神衹,如苗族的三十六神、七十二鬼,土家族的灶神、土地神、四官神、五穀神乃至各種山精樹怪,一律被真誠地信仰著,而從漢族地區傳入的佛教、道教中的神、佛、鬼、怪,在這裡也佔有一席之地。在這些山民眼裡,自然萬物都是有靈的,人與自然萬物都能通過神發生交感,自然成了一個巨大的生命社會。這種生命一體化的觀念,不僅體現在重大的祭祀活動中,也滲透到日常生活習俗上。孩子生下來,家裡擔心長不成人,便選定一棵老樹,在樹枝上系一塊紅布,樹前擺一盤「刀頭」,點幾炷香,燒幾陌紙,拜寄老樹為乾媽,孩子便可平安長大。

  他們有許多禁忌,如夜裡不能在家裡吹哨——吹口哨會招惹鬼怪;不能用腳踩或移動火坑裡的三腳——對祖先不恭或不吉利;大清早忌談龍、蛇、虎、豹、鬼;在外客死的人不能抬進屋——野鬼不能見家神;七月見蛇進屋不准打——據說是祖先的化身;孕婦家裡不能隨意動土、釘釘——防止震盪胎兒墜胎;見蛇交配不能對人說,只能先對樹說——此乃不祥之兆,對人說人死,對樹說樹枯……,凡此種種,多出自對祖先的尊重和趨吉避凶的考慮,而又一律奠基於人、神、自然萬物的生命能夠相互感應、交通的觀念。而且,神還是人事糾紛的裁決者。凡遇疑難是非,當事人常常砍雞頭,飲血酒、發血誓,以明心跡。凡做虧心事者往往怯於報應,不敢這樣做。在苗族和土家族中間,還有專司神職的人員。苗族稱巫師,土家族稱土老司,一切重大的祭祀活動由他們主持,他們成為溝通人神的使者,享有神之下、人之上的社會地位。

  ——在這裡,神尚未完全解體,它仍被人們真誠地信仰著,在絕大多數場合,神尚未蛻變為人與人之間相互瞞與騙的工具。在這種神之信仰的背後,是人性的純樸,觀念的單純,以及洋溢在人際交往中的脈脈溫情。這種人際關係中也有野蠻的一面。但就連這野蠻,也似乎浸透著敢於拿來與神對面的率直與天真。

  寒暑更替,日月升降,年復一年,他們就這樣一代接一代地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

  這是一個有聲有色,有血有淚,有大痛苦,也有大歡樂的人的世界。然而,他們全部的人生哀樂,他們埋藏在心底的所有期待與想望,全像荒蠻群山中的草木,隨季候的變換,周而復始默無聲息地自行榮枯。他們無從弄明白外部世界的種種,而他們在外面人頭腦裡,除了道聽途說得來的野蠻與神秘的印象,也一片茫然。歷代封建王朝修撰的正史,除了記載對「蠻族」實施征服殺戮的「偉績」,照例對他們不屑一顧。而他們自身又無法記載自己的歷史——無論苗族還是土家族,都沒有自己的文字。

  在近代由於漢文化教育在湘西的漸次實施,在他們中間,也曾出現過一批知識分子,但在他們身上,有的只是對漢文化傳統的認同。他們既然常常不得不對外隱瞞自己的民族成分,當然談不上喊出自己同胞的心聲。但是,歷史不會永遠沉默。它業已注意到,發生在湘西的一次次血與火交迸的背後,隱含著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喊出自己的聲音——維護本民族的尊嚴,審視自身的長處與弱點,以求得外部世界理解與同情的強烈渴望。如果沒有承擔這一使命的人,就造就出一個來!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終於迎來了中西文化大交匯、大碰撞的機運。這種交匯與碰撞影響到湘西所形成的不同文化形態的相互撞擊,正蘊釀著湘西內部前所未有的精神躁動,它為長期被歷史所遺忘的南方為數民族最終喊出自己的聲音,提供了歷史契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