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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斷牆殘碉上的歷史(3)


  各民族之間的恃強淩弱,是人類進入文明時期以來的痼疾之一。文治武功培養起來的英雄強者,排演著人類自身的悲劇。這個被迫遷徙崇山峻嶺之間的民族,面對歷代漢族統治者的武力征服,不能不為自身的生存作困獸之鬥。春秋戰國時期,楚對周是「綏服」,而崇山尚為「荒服」,不屬楚統屬。秦統一中國後,以武力強迫苗民歸於王化。苗民「時叛時服」,「叛服靡常」,歷代封建王朝便不斷發起征苗征蠻之役,對不服王法的湘西少數民族實行武力撲殺。

  翻開二十四史,幾乎每個朝代都有這種充滿血腥氣的記載。秦漢數百年間,歷史上最有名的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征伐武陵蠻之役。

  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十三年(公元47年),武陵蠻精夫單相程率眾起義,第二年,武威將軍劉尚率兵萬余進攻武陵蠻。單相程據險扼守,漢軍冒進深入,以至劉尚全軍覆滅。明年,馬援率中郎將劉匡、馬武、耿舒共四萬人馬,南征武陵,斬殺武陵蠻三千餘。三月,兵進壺頭山,武陵蠻眾據高守隘,漢軍旱路兵不得進,水路因江流湍急,船又不得上,終困於壼頭。又逢天氣酷熱,軍中瘟疫流行,士兵多有病死。這位聲稱「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屍還」的將軍,也終於得病,困死軍中。於是,朝野震驚,不得不對「武陵蠻」實行招撫,相互訂約退兵。馬援歌曰:滔滔武溪一何深,鳥飛不渡,獸不敢臨。嗟哉武溪多毒淫。

  這位聲名赫赫的漢代中興名將,南征武陵留下的是一聲心膽俱裂的絕望歎息。歷史終於成全了他的「馬革裹屍還」的誓言。

  自唐以降,鑒於歷史上屢次行蠻之役無功而還,封建王朝對少數民族地區改單純的武力征服為「以夷制夷」的制度。唐末,江西漢族彭氏家族進入湘西,以計謀殺土家族首領「老蠻頭」吳著沖,成為湘西土家族地區的土皇帝。至晉天福四年,彭士愁率錦、獎(芷江)、溪(龍山)諸蠻,進攻辰、澧等地。楚王馬希範派兵迎擊,爆發湘西歷史上有名的「溪州大戰」。結果,彭士愁大敗,向馬希范求和。自稱馬援之後的馬希范鑒於乃祖征蠻敗亡的教訓,遂與彭士愁訂立盟約,在永順會溪坪立了一根重五千餘斤的銅柱。從此,彭氏在湘西土家族地區建立起歷經五代至清九個朝代共八百餘年的世襲土司王朝。中央政權也利用土司勢力,壓服土家族人民,並鉗制苗區。其後,每當苗漢衝突發生,土司便為王前驅,「國家亦賴以撻伐,故永、保兵號為猇雄」。明萬曆年間,苗區邊緣修築「邊牆」,一面實施「客不入峒,苗不出境」的民族隔離政策,一面將苗族分割成「生苗」與熟苗」,援剿「生苗」,「兼撫熟苗,俾漸知同化」的逐步同化的策略。

  然而,自成一統的土司小王朝,一方面,與各族人民的矛盾逐漸激化,一方面,又與中央政權的衝突日益加劇,終成中央王朝的心腹之患:「今歷數百載,相沿以夷制夷,遂至以盜制盜。」於是,至清康熙、雍正年間,清王朝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施廢土司、設流官的「改土歸流」政策,從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至十三年(公元1735年),湘西的「改土歸流」完成,分原土司轄地為龍山、保靖、桑植、永順、石門、慈利、安福等縣。苗族地區,則設鳳凰、乾州、永綏直隸廳,古丈散廳,隸辰沅永靖道。從此,中央王朝在政治上開始確立對湘西的封建統治。

  歷史永遠關閉著對它做簡單化評價的大門。封建王朝對湘西少數民族兩千餘年的征服,推動並完成了中華民族內部統一的進程,無論統治者的主觀動機如何,其結果卻與歷史的目的同一,仿佛歷史的公正總是借不義之手來完成。然而,如果因此而給不義授勳,也就失去了應有的人類道德準則。儘管少數民族的每一次起義,或因邊官「邀功生事,擅殺苗人」「侵逼峒穴,至生疑懼」,或因「徭稅失平」,民不堪命,或因客民中「奸蠹無賴之徒」,強佔土地,掠奪資源,「客民之侵日見其多,苗疆田土日見其少」,或因增設屯兵占田,從「均三留七」、「均七留三」乃至「寸土歸公」,卻總以封建統治者的血腥鎮壓告終。官府竟懸賞「殺一人頭當錢十千」,「輸城者貰其罪,從賊為逆者殺無赦」。宋熙寧五年,朝廷因搜刮朱砂、水銀與土著發生衝突,遂進兵誅斬。「無辜者十有八九,以至浮屍塞江,下流之人,不敢食魚者數月」。乾隆元年,貴州征苗之役,「共毀除千有二百二十四家,赦免三百八十有八寨,陣斬萬有七千六百有奇,俘二萬五有奇」。這就難怪南方少數民族揭竿而起了。湘西「改土歸流」以後,清王朝為進一步加緊對少數民族的鎮壓,在湘西增設屯田,加強軍事設施,派遣大批高中級將領常駐湘西,重點屯防。為維護民族生存與民族平等的權利,湘西苗族人民多次發動起義,其中以湘黔苗民大起義最為著名。

  乾隆五十二年(公元1787年),幾個販運耕牛的客商在鳳凰勾補寨附近被劫,官府不問皂白,株連勾補全寨,激起苗民石滿宜等人反抗,官府派兵鎮壓,火燒勾補三寨,燒死石滿宜以下100多人。勾補事件激起苗族積蓄的民族仇恨。不久,湘黔邊境苗寨100多個寨長聚會,發誓「殺漢官,逐客民」,經過八年時間前醞釀、準備,擁立石三保為「苗王」,以「逐客民,複故地」為吾召,在永綏,鳳凰、乾州和貴州松挑四廳同時起義,參加人數達20余萬,起義軍一度佔領四省邊境6府13個廳縣大片土地。幾乎全殲這片土地上的清朝駐軍,摧毀了它的統治機構。

  這次起義使清王朝極為震驚,急調雲貴總督福康安,貴州提督彭廷棟,四川總督和琳,湖廣總督福甯,江西總督畢沅,率7省共18萬兵力,分四路合圍。起義軍在吳八月率領下,屢戰屢勝,起義軍各部公推吳八月為「吳王」,並創造「官有萬兵,我有萬山,其來我去,其去我往」的戰術,給清兵以沉重打擊。福安康、和琳先後敗死軍中。後因起義軍內部有人暗中叛變,遂使起義失敗。這次起義,前後牽制清軍18萬人,僅永綏、乾州、鳳凰三廳戰場,就擊斃清軍都司、遊擊、參將、副將、總兵等高中級將領220多名,湖南一省耗費戰銀700多萬兩。苗族人民也傷亡慘重。民族成員減去三分之二強,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從初,當起義軍節節勝利時,吳八月喊出了「打到黃河去,不到黃河心不甘」的口號。但這個「安土重舊」的民族,發動起義本為「逐客民,複故地」以求自保,當義軍佔領沅江西岸,見到沅水時,不願遠離故土的群眾,便高呼到了黃河。其後100年間,湘西苗族雖然仍不斷爆發起義,終因民族元氣大衰,再也無力大舉。湘西逐漸向現代演變。

  歷史留給湘西的,是一筆筆無法算清的血賬。它留下的民族間仇恨對立的模式,必將影響到20世紀前半個世紀湘西社會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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