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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斷牆殘碉上的歷史(2)


  假如你同時還是一個歷史學家,你一定會對這片土地留下的許多歷史遺跡感到興趣。龍山裡耶的新石器遺址,酉水流域的崖墓葬,滬溪的屈望村,鳳凰黃絲橋古城,永順的司王城,保靖的盤車城,溪州銅柱,沅水兩岸的伏波宮,以及西起黔東銅仁亭子關,東止于古丈旦武營,綿亙360余裡的邊牆……,它們記錄了一個殘餘民族,在一份長長的歷史歲月中的命運。

  這些歷史遺跡,有的尚相當完整,有的僅留下一點殘痕。日落黃昏,你試登上山頂,去搜尋憑弔邊牆遺跡,已經無法想像它當年是什麼樣的模樣了。這座始築于明朝萬曆年間,高八尺、厚五尺的小「長城」,是為防範苗民「叛亂」而設的。雖經歷史風雨剝蝕,如今只餘一點殘痕依稀可辨,但專為稱頌帝王「文治武功」的正史,卻留有赫然分明的記載:始于嘉慶朝征苗之役,……自湖南乾州界之木林坪起,至中營之四路口,築圍牆百數十裡,以杜竄擾。其險隘處設屯堡,聯以碉卡。鳳凰廳境內,設堡卡碉台八百八十七座,永綏廳境內,設碉卡碉台一百三十二座,乾州廳境內,設汛碉一百二十一處,古丈坪及保靖縣境內,設汛碉六十九處。環苗疆數百里,烽燧相望,聲息相聞。

  關牆則沿山澗建之,炮臺則擇衝要築之,哨台則與關牆之隙修之,卡碉屯堡,則因地制宜,或品字式,或一字式,或梅花式。其修建之制,關牆則土石兼施,炮臺則以石砌,而築土以實中心。哨台亦石砌,環鑿槍孔,高峻堅實,碉樓之制亦然。不難想像,廣袤的中國國土上這一彈丸之地,僅四個縣境內,成一線排列起一千五百餘處碉卡屯堡,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望著眼前的斷牆殘碉,依稀可以想見烽燧遍地、刀光蔽日,依稀可聞戰鼓震天、號角連營……這一切,似乎都已經十分茫遠了,眼下,群山遮斷了夕陽的餘輝,濃重的陰影撲向遠近的山澗與河谷,苗鄉與土家山寨的炊煙拖著一條條白色的帶子,在山腰與林際間纏繞,遠處傳來母親呼兒歸去的焦急而溫馨的聲音。

  沉重的歷史落到你的肩上,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斷牆殘碉上,刻寫著一個民族悲慘的歷史命運。

  自古以來,苗、瑤、峒、土家等少數民族,就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們是這裡的最早的主人。在土家族的語言裡,土家族自稱「畢茲卡」——本地人,稱苗族為「白卡」——鄰居的人。至於居住在湘西的漢族,則是後來的移民,土家族所稱「帕卡」——外來的人,即史籍上所稱「客民」。雖然在族源間距上,無論土家族的「巴人說」,還是苗族的「三苗說」,迄今尚無定論,但是,秦漢數百年間,這裡已是苗族、土家族主要活動範圍,當無可疑。是他們最早開發湘西,創造了這塊土地上最古老的文明。

  然而,歷史對他們太不公正。在唐以前,他們是被當做「蠻族」來看待的。在封建王朝編撰的正史裡,「南蠻」、「西南夷」、「盤瓠蠻」、「武陵蠻」、「五溪蠻」,便是對他們的統一稱呼。直到宋朝,才有所謂「苗蠻」辯,進而將苗族與峒、瑤、土家族區別開來。雖族類有別,其「蠻」一也。

  伴隨這種蔑稱而來的,是華夏族對南方少數民族長達幾千年的征服與同化。

  於是,這些「安土重舊」的民族,被迫不斷地向崇山峻嶺間遷徙。在這些民族的「古老歌」裡,都留下了民族遷徙的記載。

  人間坐不安寧,
  世上住不成家;
  一幫代熊代螢代酥,
  一群代穆代來代卡;


  又挾老攜幼上遷,
  又撥船繼續上劃。
  從務滾務嚷上來,
  從務流務泡上來;
  從洞務洞黨上來,
  從洞焦洞灣上來……

  跨江過湖上來,
  穿雲破霧上來;
  行山依水上來,
  走山靠山上來;
  獵獸打魚上來,
  開山開土上來……

  這是苗族史詩《鵂巴鵂瑪》,描述苗族人民由七個部落首領率領,分七路從平原湖澤地帶向湘西崇山地區遷徙的悲壯圖景。然而崇山仍呆不住,於是再向湘川黔邊境遷徙,一部分在湘西定居,一部分沿沅水西入川、黔。定居湘、黔邊境的部分,開闢了以湘黔交界的獵爾山脈為中心,「東南北三面環旋湘境700餘裡,西北兩面環旋黔境200餘裡」的苗疆。

  從此,揭開了漢族與湘鄂川黔邊境苗蠻民族之間同化與反同化、征服與反征服鬥爭的序幕。在這長這數千年的民族衝突中,湘西首當其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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