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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斷牆殘碉上的歷史(1)


  倘若人的所思所想與其主體之間,連接的是一條有形的線索,那麼,這時正可以從北京前門大街公寓的這一端,沿著這條線路做一次長途旅行。從北京向南,走三千余裡至長沙,再向西北行四百里,便到了古稱武陵的常德。如果手裡剛好有一份中國地圖,你就會發現,在北面,標誌長江的藍色粗線由西向東蜿蜒,與洞庭湖銜接。湖右沿江橫亙著巫山山脈;湖西南方向,武陵山與雪峰山恰似兩道屏障,切斷了與洞庭湖澤地帶及湘中的聯繫;越雪峰山,入貴州境,西南壁立著大婁山脈與雲貴高原,這個被大山包圍著的三角形地帶,就是湘、鄂、川、黔四省相交的邊境地區。其中,屬￿湖南的部分,便是秦置黔中郡、漢置武陵郡的湘西。史書曰:湖廣之西南隅,戰國時巫郡、黔郡也。湖北之施南、容美,湖南之永順、保靖、桑植,境地昆連,介於嶽、辰、常德、宜昌之間,與川東巴、夔接壤,南通黔,西通蜀。一片犬牙交錯的廣漠山地,一個封閉的地理環境。

  直到本世紀初葉,這裡公路未通,火車不行。只有兩條屢見於古典詞章的河流——沅江與澧水,從群山中闖蕩而出,注入洞庭,成為湘西與外部世界交通的要道。沅水上游及其支流——酉、巫、武、辰、沅,便是屢見史籍的著名「五溪」。它們有如人體上的血管,伸延到整個湘西地區。這些河流亂石密佈,險灘迭起,惡浪咆哮,亙古長流。群山夾江而立,危峰礙日,密樹蒙煙,怪石猙獰,雲霧晦冥。群山中也有各處爬行的山道。要是你身體強壯,膽量過人,能吃粗糲飯,喝酸菜湯,能租一條充滿汗臭的被子裹著身子在不乏蝨子跳蚤的草墊上過夜,便可以從旱路去湘西。

  白天,一連幾個小時在不見人煙的深山裡走,你便有機會領會什麼叫天籟地籟,寂寞會堵塞你的嗓子,讓你心裡發慌。路旁忽然一座燒毀的屋,一具開始糜爛的屍體,一叢紅得淒慘的山莓,身前身後忽然橫路穿過一條大蛇,緊張又使你渾身發毛。天黑前遇到一家客店,你得趕緊住下,再下去又是幾十裡沒有人家。半夜醒來你會聽到虎嘯狼嚎,毒蛇與蟾蜍格鬥時發出的淒厲叫聲,仿佛就在屋前或屋後。第二天再上路時,雨後松濕的泥路上,留有老虎路過時的巨大腳印。如果運氣好,即使是大白天,也會碰見強人攔路搶劫,單刀決鬥……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言語飲食,迥殊華風,曰苗,曰蠻。」

  一派原始荒蠻的景象,仿佛是別一個國度。

  現在自然是不同了。兩條主要公路幹線,一條穿常德、慈利、大庸、永順通龍山和桑植,北通鄂西;一條經常德、桃源、沅陵、滬溪、吉首,通鳳凰和花垣,西出川黔。其中大部分路段,已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雨,隨著後來兩條幹線之間若干新的線路的修成,開始形成網絡狀公路交通結構。連接湖北枝城與廣西柳州的鐵路線業已從湘西群山間斜穿而過。現代交通加速了這片古老土地的開發,促進了湘西與外部世界的交流。交通的發展不過是眼目所及的湘西變化中的一例。近30餘年,湘西以空前的速度改變著原有的面貌。政治、經濟體制已與全國同步,舊的人際關係已經得到根本改造,原始自然風貌也在消亡過程中。早先隨處可見的大片原始森林與原始次森林,在多數地方已經消失。始毀於1958年「大煉鋼鐵」,無法數計的百年、千年古樹做為燃料被砍倒、肢解,轉眼間化為灰燼;再毀於70年代「農業學大寨」,為修造「大寨田」,不少地方連油桐、油茶林也未能倖免。加上木材外運,鐵路、公路、水路一齊吞吐,幾乎掃光了最後一點殘餘。

  除少數人跡罕至的險隘偏遠之處,大自然恩賜給湘西的巨大財富,遭到了一次性的大揮霍與大拍賣。毒蛇猛獸固然已經潛蹤,大自然原始神秘的美麗也不復存在,宛如一個美豔絕倫的仙女,被人撕去霞彩斑斕的神衣,褪掉奇光閃爍的釵、環、鐲、珇,奪走飛騰變化的法寶,赤裸裸地躺倒在地面上。鳳灘水電站攔河大壩的建成,已將沅水支流白河許多惡浪咆哮的險灘淹沒,峽谷結束了亙古以來的騷動不安,突然變得馴良安靜了。可是,一條白河通往沅水的船運,卻從此斷絕。湘、川邊境上有一座八面山,山上一座「自生橋」,兩邊懸崖絕壁,通向一座孤峰,風景極美。峰上一注清泉,清冽無比。忽然傳說那是「神水」,兩省邊界人民為祛病延年,紛紛前往汲取。當地治安部門為取締迷信活動,忽然點起一包炸藥,於是嶺斷路絕,天下太平。

  人的智慧與愚蠢同行。

  也有一些人力不及的地方,依然保留著原始自然風貌,最近幾年突然身價百倍,使湘西成為全國著名的旅遊區。大庸的青岩山,桑植的天子山,慈利的索溪峪,永順的猛洞河、不二門,吉首的大、小龍洞,龍山的地下溶洞群……,處處可見造化的鬼斧神工,使人心醉神迷、留連忘返。假如你不僅僅迷戀山水,對風俗民情也懷有同樣興趣,這裡照樣不會讓你失望。正月新春,你如有幸趕上土家族「大擺手」活動,便會看到上萬人祭祀祖先的盛大場面。其時,牛角、土號、嗩呐與三眼銃齊鳴,男女隊伍身披土花被蓋,扛起龍鳳大旗走過來了。為首的土老司頭戴鳳冠帽,身穿八幅羅裙,手執銅鈴司刀,唱起請「八部大王」的祝辭,率眾對神行跪拜禮。爾後,跳起舉族參加的長達幾天幾夜的「擺手舞」。在對神的祝辭裡,有的是對正義、勤勞、善良的讚頌,對邪惡、懶惰的斥責。

  面對人們莊嚴肅穆的神情,你看到的決不只是人對神靈的頂禮膜拜,它是一種善惡的基本抉擇,一種嚴肅的人生宣誓,一個民族堅固長久的信念。如果你錯過了時機,也大可不必遺憾,還可以和苗族同胞一道,共度三月三、趕秋等喜慶節日。每當金秋時節,苗族人民從四面八方趕往秋場,奏響了鑼鼓,點燃了鞭炮,「三連銃」禮炮齊鳴,沉沉的牛角號音與清脆的嗩呐聲交織,同時開展的各種娛樂活動會使你目不暇接。苗族漢子赤腳登上36把鋼刀排成的刀梯,赤手從燒得滾開的油鍋裡撈起炸熟的油粑,紅嘴白牙咬住燒得透紅的鏵口,八人秋千在空中飛旋……更有苗族青年男女,用本民族特有的山歌,自由地傾吐心中的愛情。樹叢中、路坎下,撐一把花花傘,成對兒切切絮語、互贈信物。這一切,使人感觸到的,決不只是一點驚訝,一絲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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