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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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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按照中國這一古老的格言,沈從文理應屬智者。然而,在與他當面交談時,你會不相信這就是蜚聲中外的沈從文。他沒有先聲奪人、不容置疑的雄辯之才,也沒有精警和有意作成的深刻。一切預先對名人、智者抱有的種種企望,在他身上全都得不到。與你對面的,不過一個平凡而又平凡的人。他會立即消除了你原有的緊張與不安,心裡陡然長出許多自信來。同樣從湘西走出來的青年作家蔡測海,這樣敘述他與沈從文的談話:我聽沈從文先生說,寫小說就像翻跟鬥,會翻一個就會翻一百個。然後他再也不談寫小說如何如何。我也不再問他,然後聽他談古往今來的服裝。他說他不識得布料。我先是愕然。這方面他不是有過價值很高的著述麼?接著也便釋然。① 沈從文的言談永遠這樣朴訥,永遠沒有結構嚴密的邏輯程序。你也許會感到失望,似乎他原本就沒有說出什麼深刻的東西;如果細加咀嚼,也許又會感到一絲余甘回味,其中仿佛蘊含著一點什麼。待到你試圖捕捉它時,那點蘊含又遊移不定,無從把握。無論是談人生,談藝術,他就像一個普通的鄉下農人,能夠談出如何如何種莊稼,而對於其中包含的植物栽培學原理,總是照例不大說得明白。或許這是一種錯覺,他的言談原本是一種「大智若愚」的表現形式:避開具體的認知程序,直接與本體對面,一種東方哲人的認知方式?然而,誰又知道呢?一個聰明的鄉下農人與一個充滿智慧的哲人之間,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界限。——他們都置根于同一片人生土地。 然而,這充滿活力與生機的人生,與沈從文是漸離漸遠了。此刻,就在他所居的公寓大樓的下面,正奔湧著不息的人流。南來北往的,東奔西走的,正上演著新的人生戲劇。同樣有得意,有失敗;有善良,有罪惡;有笑,也有淚……,人生的書籍正一頁頁翻開去。可是,他已無力去翻閱這本大書了。1983年,他開始身患重病,腦血栓已經使他右邊的肢體麻痹。從那時起,他幾乎是足不出戶。雖然他的記憶力仍然極好,大腦襞皺裡深刻著的一生經歷的種種,提及時仍歷歷如在目前,然而,這一切,都只能作為一去而不復返的陳年冊頁,在他的心之一隅裡把玩。而且在他身上,越來越明顯地呈現出人到暮年的嬰兒狀態,常常坐不多久,便眼睛發澀,嚷著要睡,將他扶上床去,頭一著枕,便酣然入眠。似乎一生的榮辱得失,眼前背後的人事全不縈懷。我曾殘酷地忽發奇想:如果這一睡去使不再醒來……這一天終將不可避免的到來,我無端地猜想,那一刻一定是這樣子,走得坦然,一切人欠我欠的恩怨,在那生與死的臨界線上,一定會蕩然無存。 他心頭自然還有他所無法釋懷的東西。這頭一件便是他30餘年來所從事的中國古代文物研究。我每次見到他,他總是要談起有關的種種。他常常歎息說,「手頭有許多題目可做,現在是來不及了」,「××地方又有了新的文物出土,應該親自去看看,也無能為力了」。話語中總是透著惆悵與悲哀。雖然,他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已經出版,當年,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所結識的一個回國觀光的志願軍戰士王序,在他的指導下,已經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服飾文物的專家,他的後半生事業已經後繼有人。但他仍不滿意自己:「應該留下個好的基礎,可是有好多事還沒有做……」王序曾對我說,沈從文最害怕的,是失去工作的權利。前幾年,通知他去辦理從歷史博物館調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手續時,他誤以為是辦理退休手續,走進有關部門辦公室的門,他緊張得幾乎無所措手足,只是囁嚅著說:「我還能做點事,請不要讓我退休。」 確實,在明確意識到的範圍內,沈從文最放心不下的是這未竟的文物研究。這也難怪,按照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在他的後半生裡,他的人格是通過學術研究而獲得昇華的。然而,這終究只是一種替代性的昇華(儘管這一替代在沈從文那裡表現得比較徹底),是從文學創作向學術研究轉移的結果。在他轉向文物研究之前的近30年裡,他身上積蓄的巨大能量,是通過文學創作的主渠道獲得宣洩的。這一宣洩渠道在後來的猛然受阻,原有的對象選擇便轉入潛意識領域。正是在這潛意識領域,他始終保留著對文學創作的眷念。我曾看過一位來自加拿大的留學生和沈從文一次饒有趣味的談話記錄: * 「假如你處的社會一直沒有轉變,對文學的要求也沒有變化,你會繼續寫下去嗎?」我問。 他笑著說:「那不能不改變!」 我繼續追問:「那假如一直沒有改變呢?」 「那當然是改變好一點。因為文學也許只是個人的事情,個人的事情太小了。」 我仍不肯放棄:「那假如不改變呢?」 他頓了頓,慢慢地說:「也許可能,也許可能……也許可能,因為當時我的年齡正是寫小說的時候,《長河》那樣的就沒有寫完。 「現在不是因為上面喊我去,有限制我的框框,而是我自己的框框,我自己形成的,自己有種限制,自己想這樣想那樣,考慮的方法不同。」 想起「這個東西」(指他的文學創作——筆者注),他輕輕地感歎著:「也可能的,也可能的……」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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