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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2)


  我第一次見到沈從文,是在他的北京東城區小羊宜賓胡同5號的寓所,這是北京的四合院,東邊廂房,僅有的一間居室約12平方米,還兼作客廳,一張窄的木床,靠窗一張老式書桌,一個簡易書架,一把籐椅,兩張木椅。像他這樣人家早應該有的一切現代生活用品,一樣也沒有。1980年,當他遷居到崇文門東大街3號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宿舍大樓後,我再次去看他,發現他的臥室兼客廳裡,添了一張長沙發,一台電風扇,一台收錄機,一台彩色電視機。我笑著對他說:「沈先生,你也開始現代化了。」他指著沙發、電風扇、收錄機說:「這些都是黃永玉換代後送我的。」

  沈夫人告訴我,香港一家書店給他出了一本書,事後說虧了本,稿費無法支出。還是居間介紹出這本書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張木蘭,代為向香港方面索取了一台彩色電視機,也就抵了那本書的稿費了。我疑心他有一大筆存款,到後來我才知道,他一生所得收入,除維持一家生活必需的花費、社交應酬和幫助別人外,都陸陸續續花在購買書籍和陶瓷文物上了。他家裡曾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罎罎罐罐」,家裡放不下了,便隨手送人,送掉後又買。解放後索性一古腦兒全送了博物館,不僅沒有索取任何報酬,連一張收條也沒留下。他指著牆角一個裝咸蛋的青花瓷罐說:「這個東西現在在香港,可以賣上萬美元。我買它時,可便宜了。」——以至1969年他被下放到湖北咸寧,他擔心自己一去便不再回來,將自己的積蓄分給幾個至親子侄時,總額不過幾百元。

  1982年,他開始陸續收到花城出版社寄來的《沈從文文集》的稿費,他立即拿出一萬元,寄給家鄉的小學,修建一棟圖書樓。我曾勸過他:「年紀大了,總有用錢的時候,應該自己留下一點。」他淡然一笑:「不要緊。錢,總還會有的。」他一生厭憎為著一己私利聚斂財富的行為,對金錢支配一切的人生現象深惡痛絕。他不僅是言者,而且是行者,仿佛有意與金錢財富保持距離。然而,他也有因手頭無錢而發窘的時候。且不說他年輕時為吃飯問題所作的種種掙扎,就在他不再為吃飯發愁以後,每逢某項社會公益活動需要他捐贈時,他常常因拿不出錢來而發愁、難過。最後,總是瞭解他的表侄黃永玉及時為他墊出。

  也許,沈從文對物質享受的淡泊,出於中國知識分子重名不重利的傳統心理,事實並非如此。1978年全國第4次文代會後,沈從文長期冷落的門庭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各色各樣的拜訪者接踵而至,國內的報刊也開始出現重新評價沈從文文學成就的文章。與沈從文有過多年友誼的蕭離解嘲似地說:「沈先生的行情正在看漲。」對這一切,沈從文表現出驚人的平靜。在談到他的文學創作時,他總是輕輕地揮著手:「那都是些過時了的東西,不必再提起它……我只不過是個出土文物。」在沈從文與中國現代著名作家之間,他既不承認二者聯結的必然性,也不承認自己具有與眾不同的稟賦,似乎全由人生的隨機性決定。他常用「因緣時會」解釋這歷史的結果。

  「這是因緣時會。」他強調說,「我年輕的時候許多熟人同鄉,頭腦都比我優秀得多,卻一個個先後消失在中國近乎週期的悲劇裡。就拿寫文章來說,開始時我的一支筆就笨得很,能夠堅持下來,也只是比別人耐煩一點。」

  沈從文在文壇上的沉浮,在中國幾乎是一個典型。在這沉浮的背後,重疊著因「歷史的誤會」而帶來的種種人生坎坷與痛苦。但他幾乎從來不主動提及自己幾十年來遭遇的損害與屈辱。當別人問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時,他只是說:「我沒有我的朋友受的衝擊大,我只是要打掃茅房,那是普通的事,在家裡不是也要打掃嗎?」在他的面前,人們常常惋惜他不能繼續從事文學創作,為他在文學史上的「失蹤」,在第二、三次文代會上,連他的作家身份也得不到承認感到不平,他照例只是笑笑:「那未必不是塞翁失馬。」

  對涉及個人榮辱得失的人事,沈從文表現出一種令人吃驚的寬容。他寧願記住別人的好處,而忘了別人對自己的損害。在對人性向善的追求方面,他逼近托爾斯泰,托爾斯泰還有為個人榮譽常常要與人決鬥的激烈舉動,沈從文卻更多屬￿東方人的寧靜與平和。

  他總是微笑著面對已成過去的歷史,微笑著凝視這世界。然而,這不是伏爾泰似的譏世的微笑,其中,滲透著他稟賦裡的善良、天真和「童心幻念」。——這樣說,也只是略去了許多中介環節的一種模糊化處理,他當然有憂愁、傷心、痛苦的時候。記得1980年,丁玲突然發表了一篇題為《也頻與革命》的文章,未指名地批評沈從文當年歪曲她和胡也頻投身革命的動機,指沈從文為「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斤斤計較個人得失的市儈」。這是丁玲被落實政策,從北大荒返回北京以後,從一個日本人手裡得到一本沈從文30年代著的《記丁玲》,因不滿沈從文書中所持立場,有感而發的(此書問世40餘年後,丁玲第一次讀到它),而與《記丁玲》具有同一傾向的《記胡也頻》一書,丁玲是親自過目了的。丁玲此舉,還有沒有更潛在的心理動因,恐怕將成為一個難解之謎了。此後不久,我去沈從文處,一見面,他便對我說,「請你給我複印我的兩篇文章,一是《關於丁玲女士被捕》,一是《丁玲女士的失蹤》。」他說這話時,顯得有點失去慣有的平靜,激動裡夾著一絲傷心。「我不是要和她爭什麼,只是想讓問及這事的朋友,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答應了他的要求,幾天後,我給他送去兩篇文章的複印件,他道了謝,接過複印件看了看,又隨意放到書桌上,隨後一言不發,兩眼發愣,仿佛陷入對往事的回憶,眉宇間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鬱。良久,才輕輕地籲一口氣,喃喃自語:「唉,我們那位老朋友哇……」

  後來,這件事再沒有和我談起過。

  在人生的競技場上,沈從文是一個弱者,還是一個智者?對此,我感到一種無法判斷的困惑。他的淡薄名利,他的對人事的寬容,他的與世無爭,常常使我想起老子《道德經》裡的一段話:

  上德若永,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夫唯不爭,故無尤。沈從文也多次談到水與自己生命人格的不可分:水的德性為兼容並包,柔濡中有強韌,從表面看,極容易範圍,其實則無堅不摧。水教給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並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於工作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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