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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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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當然不能完全割捨在他生命的黃金時期苦心經營的那個文學王國。這個王國的人生世界是以中國西南的一小隅為中心建構的。從表面看,沈從文不過是一個區域性的作家。可是,從深處看,這遠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不僅其中厚積的文化沉澱閃耀著迷人的光形,而且澎湃著特定的區域環境與外部世界環境對流的巨大浪潮。當人們擺脫機械單一的政治——經濟模式對文學的規範,從寬泛的文化角度審視時,其中隱伏的世界圖像便被照亮了。一位美國的福克納研究專家H·R·斯通貝克,將福克納與沈從文比較以後,得出沈從文是中國的福克納的結論。作為一種全面的類比,這一說法自有許多勉強的成分,但他到底發現了,面對人類的某些共同的境遇,東西方作家心靈的溝通。山川,海洋;種族,國別,無論是自然的阻隔,還是人為的分割,人類的心到底是能夠相通的。1984年,來中國講學的H·R·斯通貝克回國之前,企望著實現自己拜訪沈從文的夙願。當他得知沈從文正重病在身時,在最後一刻取消了這一計劃。不久,他從美國給沈從文寄來了一組表白自己心跡的詩篇。 * 我來到中國的時候, 我宣告了我兩個最強烈的欲望: 要會見沈從文,還要到湘西的叢山中去旅行。 現在,走之前,這大概不會實現了,至少這次不行了。 然而,也許這古老的人的願望想握一握大師的手, 想向創造者致敬想飽覽他寫過的那片土地,也無非是傻事。 因為所有的東西生活的地方是在作品裡,只有在作品裡, 他歌唱。 和你在一起,那麼,沈從文,我在鴨窠圍度過了一個長夜; 我像一個白癡,在寒風裡佇立在河岸上, 傾聽著相思的歌曲,多情水手和寂寞婦人的歌曲; 我曾向辰河上游航行,遇到一個對歷史毫無負擔的民族, 他們的生活深深地植根于自然; 我參加過給社稷神的祭祀, 敬山神的儀式,所有地方的神秘風俗。 我看到過神兵, 聽到過紅嘴鴉護衛河上的水手, 我知道苗族的放蠱,辰州符, 那俠義,那勇敢,那熱情。 我遇到過半瓶醋的城裡讀書人, 他們由於一知半解而視而不見清除了所有的東西; 還有其它的戴著反光太陽的眼鏡, 沒有眼睛,他們從來不懂得一個人的話就是他的信義, 黃金不及那覆蓋它的泥土珍貴, 人可以為了榮譽去決鬥而事後,我們可以在河裡洗盡所有的東西。 和你在一起,那麼,沈從文, 我分享了那靜悄悄的秘密知識, 那是在地球上幾乎失傳的, 在肯塔基給與了我的,在湖南給與了你的。 水使我們光著眼睛看到美,水教給我們獨立思考。 大學校是在水邊上的,大知識是知道東西怎樣做成的, 爬樹,偷李子,唱民歌,會比遠離大地, 在空中亂摸的抽象的老師們給與我們更多的東西。 在所有的時代和地方, 我們少數幾個人從自然,從墳、風、地上的草、河裡的遊魚, 從所有的東西的感覺,氣味和聲音得到縱情的歡樂, 心醉神迷,身不由己,又自由自在。 我們一起去摸過魚,把手伸進潮濕的岩石裡陰暗隱秘的地方; 我們傾聽過老獵人的故事,聽到過獵狗在山頭上吠出隱秘的真理; 我們懂得了在一本好書和一個好地方之間,選擇的必須永遠是地方。 我們也知道我們的命運是寫許多書來講這些東西。 我們知道,雖然年輕時候在家鄉又野又放蕩, 我們卻必須出發到世界上去走動, 你七十年前背上一個包袱,我三十年前背上一個吉它, 無可奈何,我們參加軍隊,可是在所有的長途行軍之後, 仍然,仍然,我們懷著渴望 一直歌唱。走向人們需要我們歌曲的那些城市。 後來歷史的巨吼震聾 人們的耳朵,他們不再聽見那些歌, 我們或許轉向學術研究,轉向文學和漆器, 錦緞和服裝, 保存下過去的點滴,那些藝術揭示的正在消亡的知識和歡樂的點滴,如同 在一張羊皮紙上一樣的:在歷史的瓦礫堆裡, 碎條,破片,細線, 通向過去那座迷宮的線索那座我們必須 在其中巧妙地曲折穿行的迷津,如果我們想要走 出來,到一個有意義的現在和未來, 一個有根深蒂固的歡樂的明天。 和你在一起,那麼,沈從文, 我重建了亭子和寶塔,在渡口,獻給本地的神祗, 保佑風調雨順,天時地利。 我知道許多管渡船的老人,在迷人的渡口守望著河流。 但是,我只知道一個翠翠, 我也知道她永遠等待我從那叢山中奔流而下的小溪邊上, 在一個比遊魚出沒還深的夢裡, 她永遠等待 我過渡,就在邊城那邊。 (美,H·R·斯通貝克《獻給沈從文的組歌》,四之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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