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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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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似乎自古以來,中國民間的童謠就一直這樣唱著。 夜闌人靜,仰望星光燦爛的天空,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點數、估猜著那一顆顆可能屬自己的星星。並由己及人,從親朋熟人,到偉大巨匠。末了,終不免迷茫,空留幾分神秘,一絲惆悵。群星正依循著固有的道路,不停地劃出自己的運行軌跡,然而,每一個星球個體,對此大約也是不自知的。這似乎也正與人相同。在這人世間,我們每個人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運行的軌道何在?似乎不到蓋棺論定,是無從預先描述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一顆流星!它帶著令人眩目的光輝掠過夜空,轉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宇宙萬物有成有毀,人也有生有死。古來多少人企求長生不老,白日飛升。術士煉丹,海舟訪仙,卻終不過是徒勞之舉。生命的個體不能長存,它只能通過子嗣的分蘖,在種族延續的鏈條中獲得「永生」。然而,這也不為人所獨有。人為萬物之靈,除分裂子嗣以延續生命外,還能通過精神文化產品,在自身肉體死滅之後,使生命獲得長存。其中的佼佼者,還可以在其創造性的產品中,刻下個體生命的鮮明印痕。 自然既極博大,也極殘忍,戰勝一切,孕育眾生。螻蟻蚍蜉,偉人巨匠,一樣在它懷抱中,和光同塵。因新陳代謝,有華屋山丘。智者明白「現象」,不為困縛,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陸續失去意義,本身亦因死亡毫無意義時,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燭如金。①這是沈從文思索生命意義時說過的話。迄今為止,沈從文已走過了80餘年的人生路程。人間有意,自然無情,勿庸諱言,他已經逼近了生命的終點。然而,他終於通過一生創造性的勞動,完成了生命的轉移。當人們接觸他所留下的精神文化產品時,便立即感到其中燃燒的生命熱力。 我仰面凝望星空,試圖尋找沈從文的位置時,突然想起幼時家鄉父老所說的沈從文是「文曲星」的話來。那時,我自然不懂何謂「文曲星」,也不知道它在天空中的位置,朦朧中卻感到一種神秘,留下了沈從文異于常人的印象。 大凡不平常的人物,都有超人的人格氣質和與之相稱的「奇相」、「異骨」,——以往的史書典籍、說部戲文,都曾反復地明喻暗示過。可是,當我終於有機會與沈從文見面時,結果卻使我大失所望。——或許,史書典籍說的全是謊言;或許,沈從文壓根兒就不是那種超凡的人物。他既無引起人「崇高」感的氣質,其相貌實在也很平常,以至於我無從簡明地說出他的形象特徵來。記得美國人這樣形容海明威:「海明威,這頭老獅子!」單這一句,就使人立即感到了這位不同凡響的作家性格氣質的魅力。隱喻人類某種性格氣質的動物寓言實在不少了,獅子的威猛,雄鷹的矯健,狼的兇殘,狐狸的狡詐,羊的孱弱……,但無論哪一種,移用到沈從文身上,似乎全不管用;或者如我們常見的以名人為對象的繪畫雕塑,或是碩大無朋的前額,層疊的皺紋裡深藏著永遠猜不透的神秘;或是一雙威嚴、深邃而又賊亮的眼睛,仿佛具有無堅不摧的穿透力,不刺得你縮小、變形,自覺渺小,決不肯放手;或是一張含著譏世微笑的嘴唇,兩角上似乎掛著一整部人類哲學……可是,這方法於我也不適用。 沈從文的相貌沒有一處可資誇張。我見過他20歲時拍的一張照片,頭髮大約略略作過梳理,卻終有一部分不肯伏貼,蓬蓬然向上豎立。眼睛微含憂鬱,卻清明黑亮,眉毛上揚,嘴唇微抿,仿佛蓄著「橫豎要活下去」的堅韌,活脫一個湘西「小蠻子」的形象。可是,當我有幸見到沈從文時,他已近80高齡,早就皤然一老翁了。白髮疏朗而妥貼地伏在圓圓的頭顱上,褐黃的眼珠斂去了年輕時的光澤,眼、耳、鼻、唇、額、顴、頷、頰,相互謙讓地平和相處,決無西方人似的大起大落,綜合成湘西老祖母行的寧靜與平和,使人頓時失去與名人對面時本能地保有的那種戒備。我詫異于時間這個雕塑大師的任意與大膽,這後來的完成品與先前的雛形竟全然兩樣;我見過他所珍藏的他父母的照片,他的長相不像其父,也不類其母,我疑心更多地帶有他嫡親祖母的遺傳(儘管連他自己也沒見過這位祖母)。——一位朋友故作神秘地告訴我,這是男人女相,為異相,主大福大貴。可是,沈從文一生充滿坎坷,從來沒有大福大貴過。然而,倘說人生的福貴不只是腰纏萬貫、位列九卿一類身外物,那麼,沈從文一生所得也實在很多。如果說作家是以文字征服世界,那麼,對沈從文來說,前30年的文學創作,後30的文物研究結出的果實,已越來越多地贏得了中國與世界的讀者,證實了自己生命的價值。雖說社會衡量價值的標準變易不定,失去的可能還會重新獲得,已經確認的也許還會失去。然而,作為一個無法回避與省略的歷史存在,無論是毀是譽,沈從文都將如丹納所說的那樣,一代又一代地被「舊事重提」。——能夠如此,也就夠了。 ——這也不過是我輩的多嘴。在沈從文自己,無論是身外報償,還是身內所獲,物質上的得失,還是精神上的毀譽,卻從不以為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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