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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家星散飄零(3)


  【母親之死】

  瞿秋白家中的境況,一年不如一年。父親瞿世瑋於1913年秋天,把祖母送到杭州瞿世琥家裡,然後他到湖北黃陂二姑母周家管帳,月薪約三十元。但不久,世琥罷官,不再寄錢來了。到1914年,全家八口人的生活全靠借債維持最低的水準。有時家中的午飯,只有早上吃剩下來的白粥。瞿秋白無限感慨地說,我們原來天天盼望孫中山,可是革命勝利了,老百姓的生活還是好不了。我們還有點粥吃,鄉下還不知有多少家連粥都吃不上哩。一次,瞿秋白在街頭遇見一位老農,身邊站著一個頭插草標的女孩待賣,周圍不少人在看著。瞿秋白不忍心看下去,他痛苦地說:「那個小孩低垂著頭,好象在出賣我的妹妹似的。」他指著從身邊擦過的一個頭戴闊邊禮帽的胖子對同伴說:「什麼時候,大胖子要餓瘦了,天下人就好過了。」

  ①《黨史資料》叢刊第1輯,第8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

  1915年初,金衡玉寫給無錫秦耐銘的手書,反映了瞿家生活的困窘。信中寫道:

  壬甥回後,時有不適。醫者雲:氣血不足,故較前兩胎病重。餘勸其服藥,彼又不肯,執定欲下胎。醫與收生婦均不肯,雲非比私生者,彼等均傷陰騭。昨經餘再三言自願,始允;須洋五元,明日來此。後又囑餘通知甥倩,最好有本人在此云云……彼人所要之五元,須尊處出,餘非惜此小費,可免日後招怪之意……如肯來,望將壬甥之帽只與珠花並自鋪蓋均帶,絲棉亦帶來,欲甥倩為阿雙溫英文耳。此頌侍祉

  二十二姨字

  瞿世瑋在信末附言雲:

  再者,洋頭繩襪壬甥本擬自結,因身體不快,故未能結;如請人結,需費一元。甥倩果要否?又第三年及今年月報帶來借我一閱。

  瞿秋白的姨表姐要在瞿家作人工流產,請人織襪;所需費用雖然不多,但瞿秋白的父母由於經濟拮据,自顧不暇,再也無法資助親友了。

  一家八口,生活無著,只好把家中物品拿去典當變賣,以為糊口之計。逐漸的,衣服、首飾,全部送出去了;金石、書畫也變賣一空。最後,連櫃櫥、桌椅、盆桶和日用器皿,也大都典質了。當鋪、舊貨攤和米店,都是瞿秋白常去的地方,他把一包包衣物送到當鋪高高的櫃檯上,接過很少的幾個錢,然後再到米店去換回幾升米或者幾斤豆。

  由於支付不起學費,瞿秋白的弟妹們早已停學在家。妹妹軼群時常住到舅舅家中。弟弟雲白以入嗣六伯父,隨嗣母費氏住。景白則在宗祠後翻軒內,由母親授以《論語》、《唐詩》,景白有時不能複講或背誦,常常受到責罰。1915年夏天,瞿秋白在江蘇省立第五中學快要讀完本科的最後一年,家裡實在無法供給他學費,不得不停學了。瞿秋白體諒母親的困難,他雖然未能讀完中學,倒也並不感到怎樣的痛苦。但是,這對母親卻是一個極大的刺激。她對丈夫瞿世瑋的無學無識無能無術,心裡是不滿的,期望瞿秋白在學業和事業上有所成就,以振起瞿家的門楣。而現在她竟無法使兒子的學業繼續下去,這是怎樣的不幸啊!她總覺得做母親的對不起自己的愛子,時常歎息地對人說:「阿雙本來是可以造就的,弄得他連中學堂也沒有畢業,實在可歎!」

  典無可典,賣無可賣,借無可借,欠無可欠,瞿秋白一家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面對大量的帳單,母親無限傷心地對人說,要等到我七十歲,才能還清這些債啊!家道如此,自己又無能為力,瞿秋白痛苦極了。他時常想到清代常州名詩人黃仲則的兩句詩:「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這正是瞿秋白家庭和自己心境的寫照。1915年中秋節,這一天前來討債的人絡繹不絕,家中房門後粘貼的無法償還的帳單,已經有一寸來厚。這些債多半是秋白祖母生病時拖欠下來的陳年老帳。還有一筆是祖母逝世後買棺柩欠下的。討帳的人言辭峻刻,盛氣淩人,堵門逼索,遲遲不走。秋白的母親,只好再三道歉求情,婉言懇求他們再拖延幾天。可是,期限一到,又用什麼來還債呢?只好又是道歉求情。她每次把討帳人打發走,回到房裡,總是淚流滿襟,不勝悲楚。她曾經對人說過:「我只有去死,我不死,不會有人來幫助我,孩子就不得活」。她看到眼前這些年幼的孩子,一個個啼饑號寒;她想到愛子瞿秋白由於貧困所逼,連中學也未能畢業,似乎是葬送了他的前途;而勢利的親友故舊,又在百般責怪她沒有侍奉好婆母(老人在這年陰曆九月初病故於杭州),沒有把家務管好,甚至連丈夫的無能也成了她的過錯。生活的煎熬,社會的摧殘,使她對未來已經完全絕望了,她不得不選擇了自殺的道路。

  ①秦納敏:《秋白遺事》。無錫《工人生活》,1957年6月26日。

  臨近年關,瞿秋白得表姐夫秦耐銘介紹,在無錫南門外揚名鄉江溪橋(舊名鑊子橋)楊氏義莊所辦的楊氏小學(第七國民小學),謀得一小學教師的位子。這時,一家大小,嗷嗷待哺,小學教師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薪金,對於八口之家猶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母親雖然已萌自殺之念,但對瞿秋白還是強顏歡笑地說:「阿雙有了事做,每月可得些錢,家用漸漸有希望了。」然而,她內心明知債券累累,債主每日催逼,年關又近,鄰居都在歡樂地準備年貨,而自己家中卻灶冷甑塵,一無所有,她是決心要捨棄兒女,離開人間了。

  ①秋白大姨母阿敘,適常州楊森栢。森栢的父親楊見山頗有書名,死於清光緒末年。阿敘生女慶令,適無錫秦耐銘。

  1916年農曆正月初二日(陽曆2月4日),金衡玉催促瞿秋白到無錫走一趟,她說:「你去看看學校在哪裡?可不可住宿?以作開學準備。」她這樣做,是曉得瞿秋白機敏,恐怕自己準備自殺的意圖被兒子發覺,欲死不得,反不好看。瞿秋白走後,她沒有立即自殺。她還捨不得年幼的阿垚(八歲)、阿谷(堅白,五歲),但是,她又害怕瞿秋白就要由無錫歸來,不能再猶豫了。正月初五之夜,大雪紛飛,滿城響徹了爆竹聲。母親伏在瞿秋白書桌的煤油燈下,含淚寫了幾封請人代撫兒女的遺書,然後把剪下來的兩盒火柴頭,用燒酒和著吞服了下去。她步履蹣跚地走到兒子的床前,為阿垚、阿谷蓋好了衣被,俯下身親了親兒子們熟睡的臉龐。這時,大女兒軼群忽然醒來,她睜眼看了看母親,又翻身熟睡了。母親環視了一下兒女的睡態,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天明時,軼群看到母親腹痛如絞,在床上亂滾,知已服毒。在鄰居資助下,急忙請來西醫急救,但是已經無效了。延至初六日(2月8日)晚,終於去世,享年四十有二,遺下六子一女。

  初七日上午,瞿秋白接到父親打來的電報,便與秦耐銘一起急忙從無錫趕回常州。在瞿氏宗祠側門前,他看見一堆燒化的東西,曉得事情不妙了。他急忙走進院內,父親啜泣著說:「人已經死了。」瞿秋白看到母親的遺書、剩下的火柴頭和母親慘白痛苦的臉,悲慟地撫屍呼喚母親,倒臥在床前放聲大哭,痛不欲生。為了安葬母親,瞿秋白到處奔走借債,典當衣櫃,購得棺木一具,草草將母親遺體收殮。因無錢買地安葬,瞿家將靈柩停厝於宗祠第三進西首的一間房中,靈台前供了一張母親的照片,幾縷香煙繚繞在靈前。母親的死,極大地震顫著瞿秋白的心弦。母親溫厚善良的性格,母親良好的文化修養,母親身上純真的愛,母親對兒女的教養和期望……這一切,是他永生難忘的。母親這樣的好人,把一切美好和幸福都給了別人,給了子女,而她自己卻成了窮困、勢利、誹謗折磨下的犧牲品,被這萬惡的社會的血盆大口吞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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