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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家星散飄零(2)


  入夜,村莊處處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賢莊的夏夜尤其美麗,空曠的天空裡,流動著薄薄的雲,雲層缺處,看得出半角的青天,一點兩點的星光,欲藏還露的半規月影。月色朦朧中,最好玩的遊戲是捉迷藏。以打穀場為中心,捉者一方,藏者一方,或藏穀堆,或躲屋後,或隱樹叢,或避草中,誰被捉住了,就得唱歌、說笑話、猜謎語,否則就當著許多人的面學幾聲狗叫。瞿秋白被捉住時,小朋友照例要他講《聊齋》故事,有時講一個聽了不過癮,就得講兩個。1961年,與瞿秋白同玩耍的金蔭生(時年七十三歲)老人談到童年往事,記憶猶新。他說:我還記得,秋白小時和我們一處玩時,他為我們講《畫皮》的故事,講完後,他說:如今世上,就有那些當面對你脅肩諂笑,背後要吃你心肝的人。夜深了,人也玩累了,就各自散去。臨睡覺之前,瞿秋白總是要捉幾隻螢火蟲,裝在小小的玻璃瓶中,把它掛在帳子裡,然後瞧著那螢螢的光點,慢慢地睡著了。

  與貧苦勞動人民子弟的接觸,給瞿秋白帶來了無限的歡樂,也使他從少年時代就熱愛勞動人民,同情他們苦難的境遇,並設法把小小的溫暖送給他們。有一次,在賢莊外婆家,瞿秋白和一個鄰居貧苦農家的小朋友放牛回來,母親發現他身上少了一件褂子,幾經詢問,瞿秋白才低聲地說:看到一個小朋友光著背,在冷風裡發抖,就把衣服脫下來給他穿了。母親聽後,淡淡的一笑說:這種事,好是好,就是我們也不多啊!瞿秋白聽了把頭一扭說:不多,不多,我們總比他們多些。相隔十年後,瞿秋白在上海與楊之華、羊牧之閒談時,憶及此事,還深感遺憾地說:我一生就只有那一次回過母親的嘴。

  少年時期的瞿秋白,同貧苦勞動人民子弟的密切接觸,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真誠的友誼,對他一生的思想形成和發展有著很大的影響。勞動人民子弟勤勞樸實、熱情純真的優秀品質,在瞿秋白的心靈深處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瞿秋白出身于沒落的士大夫家庭,能夠象魯迅先生那樣,「在兒童時代就混進了野孩子的群裡」,受到他們的思想薰陶,「呼吸著小百姓的空氣」,因而從小就孕育了對勞動人民的感情,和對於壓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反動社會勢力的政治上的反抗意識。當然,這種感情和意識都還處於幼稚和朦朧的狀態。

  ①《瞿秋白文集》4卷本第2卷,第98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

  【荒祠冷煙】

  1911年的武昌起義,推翻了清朝的皇帝。當人們看到象徵著五族共和的民國五色旗飄揚在麗日晴空之下時,曾經著實地高興了一陣子。但是,等到孫中山把臨時大總統的位子讓給了袁世凱,各省的都督改稱為督軍之後,世道卻變得越來越壞,生活也越來越艱辛了。嚴酷的社會現實,同人們原來對「中華民國」的憧憬,差的是那麼遠。在瞿秋白看來,新國取代了舊朝,「革命」後的常州同過去相比,不過是一批新貴上臺,其昏聵腐朽,其貪婪無恥,其橫暴野蠻,比清朝統治有過之而無不及。

  瞿秋白在極度的失望之下,感到莫大的痛苦和憤慨。一次,他與羊牧之談到《水滸》中的英雄好漢,憤然地說:現在就是沒有梁山泊聚義的地方,我雖不能做拿著雙斧的李逵,至少也好做一個水邊酒店裡專門接送來往好漢的朱貴式的酒保。1912年10月10日,正當常州的居民和各機關學校都在張燈結綵,慶祝「雙十節國慶」的時候,瞿秋白卻制了一個白燈籠,用毛筆在上面悲憤地寫了兩個大字「國喪」,然後高掛在宗祠側門上。妹妹軼群看到鄰家都掛著紅燈或彩燈,獨有自家門上懸了一盞寫有「喪」字的白燈,覺得不吉利,暗暗地取下。瞿秋白知道了,仍舊把它掛起,表示了他對「國慶」的鄙視、對軍閥統治的反抗。

  這時瞿秋白的思想,幾年之後他在《餓鄉紀程》一書中曾經作了說明:

  二十年來思想激變,一九一一年的革命證明中國舊社會的破產。可惜,因中國五十年的殖民地化使中國資產階級抑壓他的內力,遊民的無產階級大顯其功能,成就了那革命後中國社會畸形的變態。資產階級「自由平等」的革命,只賺著一輿台奴婢匪徒寇盜的獨裁制。「自由」「平等」「民權」的口頭禪,在大多數社會思想裡,即使不生復古的反動思潮,也就為人所厭聞,——一激而成厭世的人生觀:或是有托而逃,尋較遠於政治科學的安頓心靈所在,或是竟順流忘反,成綺語淫話的爛小說生涯。所以當我受歐化的中學教育時候,正值江南文學思想破產的機會。所謂「歐化」——死的科學教育——

  敵不過現實的政治惡象的激刺,流動的文學思潮的墮落。

  我江蘇第五中學的同學,揚州任氏兄弟及宜興吳炳文都和我處同樣的環境,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時「名士化」,始而研究詩古文詞,繼而討究經籍;大家還以「性靈」相尚,友誼的結合無形之中得一種旁面的訓育。然而當時是和社會隔離的。

  ①《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3—2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常州最後的一個住處。

  瞿秋白在精神上的苦悶,是與生活上的艱辛交織在一起的。

  賢莊的大姑母,不久就去世了。瞿秋白家中生活,不能再依賴姑母的柴米接濟,景況日益困窘。到瞿秋白十二歲前後,家中不得不把星聚堂每月租金七元的房屋退賃,在族人白眼相視之下,搬到了城西廟沿河瞿氏宗祠。這是瞿秋白在瞿氏宗祠是秋白的叔祖父瞿賡甫出資建造的,座落在城西覓渡橋北面,與星聚堂只隔一條河。宗祠門前蹲踞著兩尊石獅子,門楣上方一塊漢白玉石上刻著六個篆書大字:「城西瞿氏宗祠」。祠堂分為東西兩院,各四進。從大門進去,東側第一進是灶房和女傭的住所。第二進作飯廳。第三進只有兩間,外間為客堂——每逢祭祠供祖也在這裡。內間東首隔一張小簾是秋白母親的臥室。這兩進之間有個小天井,四周有小廊回合,中間種植些菊花。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就在這天井裡吃晚飯和納涼。近西側回廊有一口井,瞿秋白和弟妹們就從井裡汲水澆花;食水也是他們從這裡抬到灶間去的。再向後是一個穿堂,從早到晚光線充足,裡面放著畫桌和書架,瞿秋白的父親常在這裡揮毫作畫。穿堂以下的三間是瞿秋白弟妹們的臥室和陳放雜物的地方。每天,瞿秋白的母親就在這裡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瞿秋白的臥室和讀書處在最後三間平房旁邊的後翻軒裡。房中靠東牆放一張舊式小床,正中窗下置一張方形書桌,一張舊式靠背椅。床右邊的牆上掛著一幅地圖,一支玉屏鳳凰簫,一隻月琴。瞿秋白在閒時,除了下棋之外,常常一個人吹簫,其聲悒鬱委婉,似乎在訴說心中鬱積著的苦悶和對人間黑暗的痛恨。同學們到秋白家中來時,多在此處談話、遊戲。張太雷是常來的同學之一。羊牧之也常來此向瞿秋白求教英語、數學。

  ①《瞿氏宗譜》卷十二:「戊戌升授湖北按察使。陛辭後便道至常掃墓,出鉅資起造宗祠,並擴充旁屋以庇族中之無告者。」

  舊時習俗,住祠堂是最不體面的事,不僅住祠堂的這一家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就是同族的人也臉上無光。瞿家世代簪纓,「自勝國至今秀才相繼,或及身通顯,或子孫登榜,疊荷恩榮」。在這樣顯赫的家族中,非到萬不得已,無論是哪一房,哪一支,誰也不願意遷到宗祠裡居住。何況,當時宗祠裡還停放著許多族人的靈柩,陰森淒涼,哪裡是住家的處所?瞿秋白一家遷入宗祠後,許多親友從此就和他們斷絕了來往。許多當官的堂兄弟和親戚們,竟沒有一個人肯伸出救援之手。在這種極端勢利的社會中,瞿秋白一家飽嘗了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它在瞿秋白的頭腦裡激起了強烈的憤懣,也鍛煉了他堅韌的性格和反抗精神。這樣一種被壓抑了的不滿情緒,在他的一首志懷詩中,曾經流露出來:「悲歡原有別,天地豈無私?」悲苦與歡樂,對於人們原來竟是如此不公平,可見蒼天後土也是挾有私情啊!

  ①《瞿氏宗譜》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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