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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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小年紀,經歷了這動亂、顛沛的流離生活,遭逢了家破人亡的慘劇,心靈的創傷是難以言狀的。如今她見到了日夜思念的親人——一位當代傑出的大師,她怎能不思緒萬千。 「我給你帶來一件小小的禮物。」寶珠幫助白石輕輕地打開了菊圖,白石說:「這是專為你畫的,專門為你那位美術老師畫的。」他把畫送給司馬明秋。 司馬明秋雙手接過這精美的畫。對了,是菊圖,和她在她美術老師那兒見到的差不多。只是這花兒更豔麗。她看著。熱淚盈眶,不能自己,哺響地說:「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先生。要是老師九泉有知,他也會感激不盡的。我沒有什麼報答先生,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高麗參,留給先生,一點薄意。」她雙手將已包好的人參遞給了白石。 白石趕忙伸出雙手,拉著她的手說:「這情我領了,東西斷斷不能收。你留著,困難時還用得著。」 姑娘堅決要白石收下,相持了好大一陣子,白石無奈,只收下一支。 「這也好,你一支,我一支,留作紀念。」白石說:「不知道你還要去哪裡?」 司馬明秋一聽,慘淡一笑:「家鄉淪亡了。好在還有幾個同學。我們都愛畫,準備到四川、雲南一帶去,邊做工,邊學畫。只有這一條路了。」 白石靜默地聽著,心裡升騰起一種憐愛的情感:「你還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請先生放心。而且這樣情況,千千萬萬,不只我一個。人家能活下去,我相信我也能活下去。」 白石看看窗外的天,站起來與她依依惜別,一再叮嚀,今後有什麼難處,儘管找他。 時間已經是午後了,寶珠叫來了一輛車,扶上白石。車動了。姑娘不斷地招著手,目送著車消失在拐彎處。 白石靠著後座,閉著眼,什麼都沒有說。這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可是,正在她如花的年華,卻遭受到風霜。他愧恨自己無法給她更多的幫助。使他感到多少一點慰藉的,是寶珠在他們交談之時,將專門帶來送給姑娘的二百元錢,偷偷地連同一張紙條留言,塞在司馬明秋的那件衣服裡。 他能做到的,就是這些。但是,他希望帶給這位姑娘的不僅僅是這些。應該是人生的希望,明麗的春光,生命的勇氣。「千花萬卉凋零後,始見閒人把一枝。」他把這一枝經霜的豔菊獻給了她。 想到這些,他笑了,這是一種苦難中欣慰的笑,一種期待勝利曙光的笑。 四四、「磨墨山姬」 湖南公墓位於西郊一隅的荒野之中。一抔黃土,掩埋著多少年來逝於燕京這塊土地上的湖南人士,掩埋了多少死者親人的懷戀與淚水。 年復一年,新土漸漸地長出了小草,變成了黑褐色,但在它的旁邊,又不斷堆起了新土。 兩塊墓碑屹立在西南隅一角的新墳前。碑是用堅硬的、花白色的花崗石製成的,右邊的一塊上刻著: 湘潭齊白石墓左邊一塊上刻著: 繼室寶珠之墓十二個小篆體大字,是白石親筆寫的。齊白石的墓穴是空著的。他還沒有走完生命的最後歷程,胡寶珠卻已安眠在這裡,在仁慈的地母的懷抱裡。 她是前天——一九四四年一月七日,那個最寒冷的日子裡逝去的。 他曾經運用一切辦法,延請名醫,希望能妙手回春,給她那即將枯竭了的生命,注入新的源泉,但是,一切都無濟於事,她去了。 她才四十二歲,卻先他走了。 葬禮是簡樸的。留給他的創傷巨痛是難以盡述的。他一連幾天裡,夜不能眠。室內的一切依然是她先前的那樣擺設,他不願改變它,希望在觸景生情之中,能時時見到她。 她十八歲時,走進了他的生活。二十多年間,他的起居、寒暖、饑飽,她都隨時隨地予以精心的照料。 他偶有小病,她整日整夜,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守候在身旁。 她由家庭生活,逐漸步入了他的藝術生活。他作畫時,她為之理紙磨墨,取水、調色,然後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潑墨揮灑。 誰教老懶反尋常, 磨墨山姬日日忙, 手指畫中微笑道, 問鷗何事一雙雙。 這首詩,真實地記述了他們夫妻作畫的生動情景。 耳濡目染,見他的作品多了,漸漸地她也能指出筆法上的工拙,這使白石十分高興。因此每創作一幅畫之後,只要沒有旁人在場,他總叫寶珠來品評。而這時,寶珠不管手中的活多忙,都先放下來,前來觀賞,指點議論。他尊重她的意見,擇其善而從之。 七年前的一個夏天,寶珠興沖沖地跑回家,對他說:「你不是說沒有見過假冒你的畫的嗎?現在街上的古玩店裡,就掛著一幅,是紫藤,你的名字寫的特別大,標價也很高,不妨去看看。」 白石一聽,拔腳就走,同寶珠一道直奔那古玩店。寶珠遠遠指著店面上的那幅畫,悄聲地說:「就是那一幅。」 白石來到店裡,仔細地看了好大一會兒,果然是假畫。但是假到了幾乎亂真的地步。他沒有作聲,默默地付錢買下了這幅畫,返回家裡。他十分驚訝寶珠的藝術鑒賞力,輕聲地親切問:「你是什麼時候學會鑒別真假畫的?」 「這還用學,」寶珠笑了笑,「守著個大畫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一起,還不知道你的風格。心裡有了真的,假的一看就知道,對不對?」 她移步到畫案前,站在白石的對邊,指著那幅假畫,一一地解說了起來。白石不停地點著頭,十分佩服她的眼力與功力。 她退回了廚房,趕快去準備午餐。但是她留給他的激情,還未退去。白石從桌下取出了「詩箋」,沉思了片刻,寫了一首詩: 休言濁世少人知, 縱筆安詳費苦思, 難得近朱人亦赤, 山姬能指畫中疵。 這些逝去了的往事,如今都一一地浮現在眼前。 夜闌人靜,遠處不時傳來一、二聲犬吠,給這寒冷的夜晚平添了淒苦、寂寞的氣氛。 他久久無法入睡。家裡顯得空曠、冷清。爐子的火不旺,他披衣而起,捅了下爐火,加了幾塊煤。這些,過去都是寶珠的事。每天夜晚,她趁他睡熟了,要起床看一次火。如今,她卻永遠走了。想到這裡,熱淚又止不住地流著。 寂寞的生活,日寇漢奸的困擾,使他的心冰涼到了極點。他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哪有精力同這些人周旋、應酬。日本侵略者駐華頭目阪垣、土肥原曾經多次誘逼白石加入日本籍,到日本去,遭到了他斷然拒絕:「齊璜中國人,不去日本。你硬要齊璜,可把齊璜的頭拿去。」在盛怒之下,他不顧自己八十歲高齡,親自持刀,把院子裡親自栽種的花木、葡萄藤全部砍伐,連根拔去。一氣之下,他毅然決然地寫出了「停止見客」四個大字,貼在大門上,表現了一位藝術大師決不同惡勢力同汙合流、維護祖國尊嚴的高風亮節。 家鄉的父老、兄弟、朋友,關心他,常常來信尋問他的生活起居,他十分感動,回贈了一首詩: 晚學胡塗鄭板橋, 那曾請福及五曹, 老雲扶病逃吞藥, 小未啼饑著寫庖。 名大都防人欲殺, 年衰常夢克相招, 壽高不死羞為賊, 不衛長安作餓饕。 這首詩傾訴了自己寧可餓死,也絕不取悅於敵人的堅定信念。 畫雖然不賣了,但他沒有一天放下手中的畫筆。他把一腔的憂鬱,國家淪亡的憤恨,喪偶的苦痛,對故土眷戀之情,對友人的思念,一一傾注於詩、畫、鐫刻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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