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
八四 |
|
詩與畫同熔鑄于一張宣紙上,相得成趣。在《蛤蟆圖》上,他題詩道: 四月池塘草色青, 聒人兩耳是蛙鳴, 通宵盡日撾何益, 不若晨雞曉一聲。 借金雞報曉,來寄託他在黑暗、沉寂之中。多麼渴望勝利的黎明曙光。在《鸕鷀圖》中,他題詩道: 大好江山破碎時, 鸕鷀一飽別無知。 漁人不識興亡事, 醉把扁舟系柳枝。 這詩把他對那夥人坐收漁人之利、不顧國家興亡行徑的憤慨都充分地發洩了出來。 六月七日下午,他午休起床後,精神覺得好多了。他仔細觀賞了掛在鐵絲上的《群鼠圖》和《螃蟹圖》,整整看了好大一會兒。爾後,從鐵絲上取下那幅《螃蟹圖》,放在畫案上,提筆在上面題了一首詩: 處處草泥鄉, 行到何方好! 昨歲見君多, 今年見君少。 他耳聞目睹日木侵略軍已經日暮途窮了,心中十分興奮,以老鼠、螃蟹為題材,作畫抒懷,藉以諷刺日本侵略者和漢奸。 這一時期內,他的螃蟹畫很多。朋友們見他這樣,擔心敵人藉故尋事,勸他明哲保身,平安度日,他深不以為然:「我殘年遭亂,留一條老命,還有什麼可怕的呢!」他依然這樣畫下去,進行著自己特殊的鬥爭。 門,被推開了。門人把一封信遞給他。白石放下手中的筆,接過了信。 信是北平藝術專科學校送來的,這出乎于白石的意料之外。因為日本侵佔北平、華北淪陷之後,北平藝專派了日籍的顧問之類,一切大權都操在顧問之手。學校裡來了不少日籍教員,進行奴化教育,監督中國教員的行動。許多有識之士側目而視。在日本人進校不久,白石在極度的悲憤之中,毅然決然辭去了藝專的教職。而且,從那時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七年了。在這七年裡,他與學校斷絕了一切往來,可是為什麼學校今天突然給他來了信? 他拆開一看,原來是學校通知他,讓白石去領取配給煤。 他望著這通知書,真是百感交集。日寇佔領北平後,人心浮動,百業凋零,物資奇缺,尤其是生活必需品,如糧、煤、鹽、菜、油等,常常限量供應,有時雖然限量,但也不一定能按量供應。買煤之艱難,非親身經歷這段生活,是難以體味的。 如今,通知領煤的貨單就擺在眼前,數目還是可觀的。但是。白石也同時警覺了起來。他想,我與藝專已經脫離關係七年了,他們為什麼憑空配給我這麼多的煤,一定有原因。 敵人的陰險毒辣,這多年他耳聞目睹的實在太多了。他不能拿這份煤,是的,否則就要上當。他又仔細地看了一下信,提筆寫了起來,回信說, 頃接藝術專科學校通知條,言配給門頭溝煤事。白石非貴校之教職員, 貴校之通知錯矣,先生可查明作罷論為是。 信寫好了,他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門人叫了起來,囑咐說:「這通知連這封信一起退回去,煤斷斷不能要。」 「為什麼呢?先生。你看今年冬天,就准買那麼一點煤,要燒飯,要取暖,哪夠用。」門人為難地說。 「我知道煤不易弄到。可是,我齊白石豈是沒有骨氣的人!他們真是錯看人了,請我請不動,就來這一套。」白石說得很激憤,雪白的鬍鬚在顫動著。 「不過,先生要考慮一下,這樣退回去,不給一點面子,好嗎?」 「有什麼不好。」白石臉色鐵青,「人活著不就是這口氣。他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還是趁早給我郵寄了回去。」 門人退了出去。白石仰靠在躺椅上,思緒萬千,難以平復。他想起了雪個,這個在悲憤與淒苦之中,度過燦爛的藝術生涯的一代宗師。 一個年輕有為的貴胄子弟,在國家淪亡之際,他是多麼的痛苦!擺在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麼向清統治者奴顏卑膝北面稱臣,要麼傲骨冰心以布衣了卻一生。他選擇了後一條路,一條艱辛的、充滿著風險的路。 那時候,雪個才十九歲。這是一個充滿幻想與青春活力的年華。他走上自己選定的路後,迫害接踵而至,他削髮當了和尚,還俗後又去當道士。他裝過啞巴,在門上貼上了一個大大的「啞」字;他「瘋」了,披頭散髮,著布帽長衫、爛鞋,奔跑於酒肆、街巷,長歌當哭。……他以這特殊的生存方式,特殊的活動方式,逃避過一個個政治迫害,頑強地生活在世界上,執著地追求他的藝術。 他曾設想,在將來的某一天,他一定畫個雪個的像,把奔突於腦際的雪個的音容笑貌付諸於一頁宣紙。 他常常提起筆來,但是,又放了下來。因為他畢竟沒有雪個那亡國之痛的遭逢與思緒。如今,他全都體驗過了。他感到自己與雪個,貼得更近,難分難解,似乎他就是雪個,雪個就是他…… 煤票退了回去。他是多麼的高興。要是寶珠在,她也會和他同樣感到高興的。如果所有的人都顧及到自己的後果,顧及到一己的利害得失,那還有什麼人格? 白石笑了,笑得十分的開心。他在想像之中,溝通了歷史與現實、雪個與自己的聯繫。 四五、「第五知己」 從傍晚開始,疾風裹著驟雨,一陣緊似一陣,不停地敲打著門、窗。傾盆的大雨,洗刷著青山、道路、樓宇,拂去了多日來困擾著人們的燥熱的暑氣。 白石在沉沉的酣睡中被人叫醒。而早已停了。清晨的微風,帶著絲絲的濕氣透過半掩著的窗戶,不斷地飄流到室內。 夏文珠女士照料他穿好衣服,告訴他,剛才叫他的是他兒子齊良已。 「他有什麼事嗎?」白石穿上襪子,困惑地問。因為一般情況下,他家裡的人從不打攪他的休息。今天一定有什麼急事,不然這麼早叫他幹什麼呢?他仰著頭,注視著夏文珠。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夏文珠顯得也很興奮,「日本投降了。」 「這可是真的?你再說說。」白石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直視著夏文珠。 他雖然堅信日本侵略軍的佔領是不會長久的,而且這一年來也聽到不少好消息,但勝利的喜訊,來到的這樣突然,這樣迅速,他是沒有料到的。 夏文珠看著他一臉鄭重的神色,解釋說:「他是剛才從收音機裡聽到的。」 「噢,那倒好。我也聽聽。」白石說著,趕緊套上了件背心,跑到收音機旁,伸手扭開開關,可是裡面沒有一點聲音。他急切地找了幾個波段,依然沒有一點聲音。他有些著急,不知哪裡出了毛病。 「你看,這怎麼不出聲了?」他朝著正在疊被子的夏文珠問。 夏文珠放下手中的活兒,走過去,仔細看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你這人,天天弄收音機,今天怎麼連電源插頭也沒插上,怎麼會有聲音。」說著,他從收音機底下拉出了電線,插上了插座,收音機裡傳來了音樂。 白石笑了,笑得十分的開懷。他仔細地扭著旋扭,尋找今晨的新聞。果然,收音機裡傳來了振奮人心的消息,日本無條件投降了,抗戰勝利了。 他被突如其來的勝利,深深地激動了。熱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他收聽完一個台,又轉到了另一個台。他似乎在品味這消息中每一個字的分量與含義。 白石心花怒放,激動得不能自己。吃完早飯,他拉著正要收拾飯筷的夏文珠,迫不及待地嚷著:「算了,算了,先別忙這個,我們上街去看看。」 他拄著拐杖,在夏文珠的陪同下,走出了跨車胡同,夾雜在歡樂的人群之中,來到了西單的路口。 這裡已經是人的海洋,歡樂的海洋。人們三三兩兩,扶老攜幼,流著淚水,帶著歡笑,不管是否相識,都互相點著頭,打著招呼。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