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
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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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管什麼用,前幾天,日本兵帶著翻譯到一家畫店裡,用刺刀逼著人家給畫。」李苦禪說。 白石沉默不語,好象在思索什麼。忽然他坐了起來,從畫案上取出一張紙,提筆寫下了幾個大字:「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放下筆,他好象又想起了什麼,從筆筒裡取出一管小楷筆,在大字旁寫道: 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夾,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 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 他把筆重重一擲,回到了躺椅上,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呈現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叫來了門人,說:「把這條紙貼出去,貼得牢固一點。」 李苦禪沉思了一下,規勸著:「這樣寫,方便嗎?」他實在為他老師的安危擔心。這個告示擺出了一副挑戰的姿態,太刺眼了,日本侵略者殺人成性啊! 白石站起來,把紙條給了還在遲疑之中的門人,堅定地說:「快貼出去吧。有什麼不方便的,反正我什麼都想過了。畫就是不賣與官家。賣買自由嘛,我為什麼賣給他呢?至於南紙店賣給誰,我不管,反正,到這裡來的,一概不賣。」 他知道這樣做,可能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但是,他是顧不了這些了。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此時此刻,他想起了林則徐這著名的兩句詩。國難當頭,他也已經是古稀之年,無法奔赴沙場,效命祖國了。但他決心以自己的特殊方式,進行特殊的抗爭。 在這之後,他又在門外室內貼了聲明、告示:「絕止減畫價,絕止吃飯館,絕止照相。」在「絕止減畫價」下面,加了小注:「吾年八十矣,尺紙六圓,每圓加二角。」「賣畫不論交情,君子自重,請照潤格出錢。」表明了自己與黑暗的惡勢力決絕的姿態。 二月初四日,午飯後,寶珠照應好白石午睡後,出去買塊布,準備給他做件內衣。因為天漸漸暖和了,白石的那幾件內衣已經破舊,早就想添置些,他一直不同意,今天,她下決心不告訴他,自己去辦。 跑了幾個商店,回到家裡,已經是下午四時了。她輕輕地推開房門,只見白石早已坐在畫室的躺椅上,眼淚汪汪,上不住地淌著。她一下呆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趕快丟下手中的布,跑了過去,急切地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白石無言以對,只是悲痛欲絕地流著淚,默默地把手中的信,遞給了寶珠,泣不成聲地說:「她走了。」 「誰?是春君大媽媽了」寶珠睜大了眼睛。她簡直不敢相信。但是,信是長子良元寫的。陳春君逝於陽曆正月十四日,她確確實實地走了。 寶珠忍不住一陣心酸,悲痛萬分,熱淚縱橫。 春君在人世間度過了七十八個春秋。她十三歲到齊家,與白石患難與共,備受艱辛,毫無怨言。白石一生的事業,飽和著她的血汗,她的愁苦與歡樂。可以說,沒有她,他也不可能成就他的藝術事業。她的賢惠,她對他的一往情深,使他鏤骨銘心,永志難忘。如今,她先他走了,這怎不令他心推欲碎呢! 在沉靜中,他點上了燈,移步到畫案前。寶珠知道他要幹什麼,含著淚,為他理好紙,磨著墨。白石提筆疾書,一口氣寫下了一聯挽聯: 怪赤繩老人,系人夫妻,何必使人離別! 問黑臉閻王,主我生死,胡不管我團圓! 寶珠把挽聯輕輕地夾在鐵絲上,她請白石吃點飯,白石什麼也吃不下去。他讓寶珠早點去休息,自己又坐了下來,沉思了片刻,寫下了一篇祭文敘述了春君的一生,接著寫道:「吾居京華二十三年,得詩畫篆刻名幹天下,實吾妻所佐也。吾于賢妻相處六十八年,雖有恆河沙數之言,難盡吾貧賤夫妻之事。今年庚辰二月之初,得家書,知吾妻正月十四日別吾去矣,傷心哉。」 寫著寫著,熱淚又上不住地滴落在紙上,沾濕了祭文一大片。夫妻風雨幾十年,他不能在最後的一刻,守在身邊,這多麼使他深深感到遺恨啊! 他寫不下去了。往昔幾十年間的慕幕往事,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寶珠沒有走,一直在畫室的一角飲泣著。她想起,她邁進齊家的第一天,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境,開始了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她不知等待她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春君作為白石的原配,到底會怎樣對待她?她們能和睦地相處下去嗎? 在最初的歲月裡,這種擔心時時環繞在她的腦際。隨著時日的推移,她發覺春君有一顆善良、質樸的心。她處處關心她、愛護她,情同姐妹。在她生育第一個孩子時,春君不顧年老體弱,千里迢迢趕到了北京,精心地照料她坐月子,親自買菜,為她做可口的飯菜。為了使寶珠休息好,也同樣為了使孩子健康地成長,春君把未滿月的嬰兒接到自己室內哺乳。她真摯地愛白石,也愛寶珠,她希望寶珠能代替年邁的她,照料好遠離家鄉幾千里的白石。 這個家庭裡,由於春君的善良、賢惠、豁達、大度,從沒有出現過舊社會大家族內部那種爾虞我詐的爭鬥。他們融為一體,患難與共,都用自己真摯的愛,溫暖著對方,而在這中間,春君表現了一個農家女子多麼善良、美好的品格呵! 寶珠和春君相處的時間,遠遠比不上白石。但是,此時此刻,她對於春君的懷戀、思念,對於春君去世所感到的悲痛心清,是絲毫不亞于白石的。 天際已經泛上了魚肚白,時鐘指向了五時四十分。從昨天中午開始到現在,白石粒米未進,她勸了幾次,無濟於事。她覺得他一夜之間消瘦了許多,背似乎也更駝了。看到這,她鼻子一酸,把早已做好的荷包蛋,再次送到白石的面前:「吃一點吧,墊墊肚子。要弄壞身體的。』 他呆呆地坐著,好象什麼也沒聽見。過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說:「你準備些錢,一起去郵局匯回去。」 「我去就行了,你休息一會兒。」 「我一定得去。這是我對她最後的一點心意。可惜遲了點。」說著,眼睛裡又飄著淚花。 款和信,是寶珠進郵局去辦理的,白石在門外呆呆地站著。不一會兒,寶珠出來了,攙扶著白石說:「叫一輛車回去吧。挺遠的。」 白石搖搖頭,默不作聲地走著。拐過胡同口,遠遠看見自己的家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胖胖的穿著淺灰色西服,瘦個子的穿著長衫。兩人同門人好象在爭論什麼。白石很納悶,趕緊走上前去問:「你們幹什麼?」 「我們是找齊先生的,看看他老人家。」胖子仔細打量了一下齊白石,堆下笑來。 「先生尊姓大名,找齊白石有什麼事?」 胖子一聽這口氣,忙問:「你莫非就是齊老先生?我姓朱,這位姓李。」胖子高興地指著瘦子,介紹著:「剛才門人不讓進,想不到在這裡碰上齊先生,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白石看了一下門首上貼的告示,看著漸漸圍攏過來看熱鬧的路人,說:「到屋裡談談吧,既然碰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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