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
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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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想起來了。桂林的那次聚會,是幾位朋友專為他南遊舉行的。席上有一個姓呂的年輕人,是前清的小官,到桂林辦軍務,不知是誰約請的,也趕來參加。那次宴飲的情景,他已經淡忘了,但是這個青年人同那個神秘的、可親的和尚之間劇烈的爭吵,卻使他永遠難以忘懷。 記得爭吵是由席上一位朋友的感時詩引起的。那和尚聽罷諷刺清王朝的詩,也可能因為多喝了幾杯酒,感奮了起來,趁著酒意,說了許多不滿當時政局的話,誰知引起了這位呂先生的強烈不滿。呂先生認為,清朝皇思浩蕩,國家壞到這地步,都是士子們搞的。戊戌變法不就是康有為、梁啟超這夥人弄起來的?內部亂了,結果給外夷入侵提供了藉口。似乎這民族的危亡,國家的沉淪,倒不是腐敗的清王朝造成,而是那些愛國的知識分子弄的。 呂先生話音未落,立即遭到和尚的有力駁斥,於是在宴席上,兩人激烈地爭論了起來。大家一看情況不妙,便不歡而散了。 呂先生憤然離席後,大家勸那和尚快躲一躲,說這呂先生是朝廷命官,派來查一個案子。和尚神秘地笑了笑。 可是如今站在面前的,已經不是清代的命官了,儼然是國民黨中的顯赫軍人。而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個神秘的和尚是推翻帝制,締造共和,建立民國的元勳——黃興先生。黃興先生為革命而出生入死,民國初年與世長辭了,而曾經激烈反對過他的呂先生,卻在國民黨裡當起了官。這件事使白石大開了眼界。 「先生在哪裡供事?」白石饒有興趣地問。 「在滇軍當高參。」呂先生有點躊躇滿志,「你日子過得可好呀,多少年沒見了,你也變了。」 「我?哈哈,」白石開懷大笑,轉而冷冷地說:「也變,也沒變。人老了,一變。沒變的,我仍然畫畫。」 呂先生心上象被刺了一下,臉刷地紅了起來,搭訕地說:「沒法不變啊!這世道也變,人還能不變?那清朝實在腐敗,就得變。我也變了。」 呂先生要了張畫走了。但白石還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裡。三十多年前的那場爭吵,呂先生前後判若兩人的變化,他這幾十年間看到的官場種種黑暗現象,一起湧入腦海。突然,幼年時見到的不倒翁那笑容可掬的形象和呂先生的身影,迭印在他的腦際,於是,他提筆劃下了不倒翁圖,接著又寫下了那幾首詩和小記。 他把這些告訴了張次溪,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回到了右安門。他邀請張次溪明天到他的家看不倒翁圖。 第二天早飯後,張次溪如約來到了白石的畫室。只見白石把一張張的畫,早已掛在鐵絲上了。大的二、三盈尺,小的有幾個方寸。都是他幾十年間畫的不倒翁畫。只見或站、或坐著的不倒翁,形態各異,服飾不一,但那眼神,那似乎晃動著的烏紗帽,卻把人喜愛、發笑。 「你看,這是我三十來歲時畫的。」白石指著其中五寸來長的一幅說:「這一幅是前幾年畫的。你看看,有什麼不同?這小的,過於寫實了,沒有深意;這大的,就不同了。象不象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角色?」 張次溪點點頭,全神貫注地品賞著。他知道老人從不輕易向人展示他自己的素材,今天給他這樣的殊遇,使他十分高興。 「讓你再看一張吧!」白石說:「前幾年我還畫過一幅《發財圖》,也是很有趣的。他走到櫃前翻了半天,終於翻出那幅《發財圖》。次溪一看,其實只是畫了個算盤,用墨十分簡潔。 「你先看看上面的題款吧!」白石笑著說。 張次溪走到畫前,只見算盤的上方,寫著如下的題款: 丁卯(一九二七年,民國十六年),五月之初,有客至,自言求餘 畫發財圖。余曰,發財門路太多,如何是畫?曰,煩君姑妄言著。餘曰, 欲畫趙元帥否?曰,非也。余又曰,欲畫印璽衣冠之類耶?曰,非也。 餘又曰,刀槍繩索之類耶?曰,非也,算盤何如?餘曰,善哉,欲人錢 財,而不施危險,乃仁具耳。餘即一揮而就,並記之。時客去後,餘再 畫此幅,藏之使底,三百石印富翁又題原記。 張次溪仔細看了一遍,沉吟了好大一陣子,轉過身子,不解地問白石:「這裡為什麼要題三百石印富翁?」 白石只是笑笑,不回答。他想次溪應該是明白的,無非是故意問問他。 「那麼這友人又是誰呢?」次溪又問,眼睛一直盯著白石。 白石笑而不答,轉而反問道。 「這畫你覺得怎麼樣?有點意思嗎?你覺得這些畫比起羅兩峰的《鬼趣圖》如何?—— 「有過之而無不及,實在太妙了。」次溪興奮地回答說:「我看過不少名人之作,但不倒翁,算盤入畫,賦予這樣的新意,在中國的畫壇上是從未有過的。」 「不在於畫什麼,而在於怎樣去畫。」白石望著窗外,接著說:「這幾十年間,我看的實在太多了。有些人好象生來就有福氣,清朝時,他為舊王朝效命,那是很賣力的,革命了,他搖身一變,又成了革命党,依然很賣力。官運事通,這怎不讓人感慨萬端呢?我想了半天,那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錢,為了利,什麼道義、廉恥都可以不顧了。」 他越說越憤激,似乎要把幾十年間,他傾注在畫卷中的那一腔的憤恨,一井地傾訴了出來。 「前些日子,來了一個日本人,一個翻譯官陪同,一身戎裝。中國人與日本人都是黃種,本來就沒有多大區別,兩人站在我限前,我實在難分真假。後來一開口,才知道那高一點的是中國人、翻譯官。我戴眼鏡一看,你知道翻譯官是誰?」白石好象自問自答:「是張勳復辟時,我到天津避難遇到的一個革命黨人。才多久呀,搖身一變,又成了日本的紅人。這也算人啊!」 張次溪直搖頭,歎息著,沒有說話。 白石沉浸在許多沉痛的往事回憶的激動之中。他似乎忘了時間,忘了自己之所在,忘了張次溪。 這次談話後的三個月,春天珊珊來遲,終於到了人世間。屋子裡剛拆了爐子,早晚有點涼,但是,到了中午時分,豔陽高照,透過寬敞的窗子,傾瀉到屋內,仍然十分溫暖。午飯後,他接到四川姓王的一位朋友的來信,盛情邀請他在這春暖花開的時候去四川玩玩。 這封信不長,但卻給他帶來了歡樂,帶來了春意。在京城這亂哄哄、壓抑的環境裡,他感到窒息,很想到廣闊的大自然裡去看看。何況,那個「天府之國」還是寶珠的故鄉呢! 寶珠從小離開了故鄉,一直飄泊在外,孤身一人。直到同他結合後,才算有了一個安定、溫暖的去處。如今,時間流逝了二十多個歲月,她如何不思念故鄉那山山水水,那生她育她的父老兄弟? 按那時的習俗,他也應該陪她到娘家走走。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這個機會。朋友的一封信,使他下了決心,實現自己多年以來的願望。 他把寶珠叫了進來,拉著她那雙長年勞動十分粗糙的手,興奮地告訴她四川朋友來信的事,接著,念起了信來,念完後,問寶珠:「怎麼樣?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如何?先去你家裡看看,再去成都。」 寶珠一聽,興奮地睜大了一雙驚訝的眼睛,問:「這可是真的?」 「那還有假?走吧,在這裡悶得慌,我們應該出去走走。」 「什麼時候動身?」寶珠急切地問。 「說走就走,就在這幾天,你看怎麼樣?」白石站了起來,「不然形勢一變,打起仗來,又走不成了。」 寶珠偷偷看了一下白石,見他已經老態龍鍾,動作都有些遲鈍了,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這樣的長途跋涉,他身體吃得消嗎? 「我不想走。」寶珠說。 「什麼,你不想走?」白石奇怪地看著寶珠,「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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