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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四一、畫鬼論人

  立春過去了半個月,可是前天依然下了一場大雪。遠處的群山、樓宇,光禿著的樹木,都被大雪重重地覆蓋著。到處是潔自、銀裝的世界,沒有一丁點春的訊息。

  今天,白石約了張次溪,來到了右安門外的草橋邊。天,依然是寒冷的。強勁的西北風不時卷著雪花,迎面襲來,打在臉上,落在脖子裡,冰涼、冰涼的。從基本與世隔絕了的畫室,來到。這廣垠的世界裡,他感到一種舒暢,心曠神。冶。銀白色的景物,在初春的陽光照耀下,放射著耀眼的清輝,他的精神不免為之一振。

  吸引他在這寒冷的天氣裡,到這荒野之中來的原因,不僅是因為他居京二十多年,僅僅聽到「花之寺」的名稱而未來過,主要的還是來憑弔羅兩峰——「花之寺僧」——的遺跡。

  羅兩峰,名羅聘,清中葉揚州畫壇上頗負盛名的畫家。歷史上稱他的畫,「梅能寫其香,佛能寫其善,」形神兼備。他二十四歲時拜了當時七十一歲的金農為師。是金農得意的「人室弟子」,為揚州畫派藝術的繼承與發揚,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這樣一個獨步揚州畫壇的名畫家,他的事業的盛隆與他生活的潦倒幾乎是同步的。在相當的一段時間裡,他幾乎陷於缺糧、斷炊的境地。他的好友袁枚不得不贈米幫助他,以解燃眉之急。對於這種困境,他在《謝簡齋太史饋米》一詩中,曾這樣寫道:「正報詩糧盡,行廚冷餐熏,且臨乞米帖,不作送窮文。清況誰知我,交情獨成君,炊煙看乍起,一縷嫋秋雲。」但是,這困厄的境況並沒有動搖他對於藝術的孜孜追求。

  在他的一生中,曾經三次到京,而最後一次在京居住了二十年。白石看過他的一些畫,對於他用筆奔放、簡練、傳神的技法,很是讚賞,也耳聞了他生前的一些軼聞趣事。前幾天,不知是什麼原因,觸發了他這次郊遊的興趣。

  他們踏著深深的白雪,緩步朝面前不遠處的一座廟宇走去。近前一看,山門已經坍塌了一半,門前臺階上的條石不知被誰拆走了。瓦上的枯草,在寒風中搖曳著。從破敗的門窗裡捲進了一股股雪團,敲打著室內的佛像,到處是一片淒涼、寂寞的景象。白石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這哪裡有一點兒羅兩峰的遺跡呢?他轉身問張次溪:「你過去來過這地方嗎?」

  「小時候家裡人帶我來過。不過那時香火很盛。才幾年,就這樣子了。」

  白石沒有說什麼。沿著小徑,緩步繞到右邊,凝視著正殿旁邊那顆千年古松在大雪重壓下崢嶸的丰姿,沉思了起來。

  張次溪站在他的旁邊,看了看他的神色,問:「你說,羅兩峰的《鬼趣圖》,怎樣看?」

  白石笑笑地仰起頭,繼續觀察古松的枝枝叉叉,緩慢地說:「羅兩峰的《鬼趣圖》,早年的偶然機會看過一些。聽說是他第一次到北京前畫的。張問陶曾經寫過一個『鬼氣拂拂』的介紹,說這個圖一共有八圖,都是畫鬼的。當然,」白石口氣一轉,接著說:「對於他的鬼畫,歷來有不同的看法。和他同時代的人批評他的也不少。他有一個朋友叫吳肖欽批評說,『賣畫人海邊不著,賣鬼宛市囊余錢,朝吞三千暮三百,叉手笑輟吹藜煙。』說他以『異奇去換取金錢而已。』後來呢,他在一幅畫的題跋上,也談了他自己的看法:『有鬼無鬼不須說,風雲雷雨瘦日月;若教盡力驅除之,世上懶鬼打個結。』可見,這個論爭,從《鬼趣圖》出世不久,就開始了。」

  張次澳饒有興趣地聽著,禁不住又問:「那你的看法呢?」

  白石看了一下次溪:「揚州八怪,都有獨特的畫風,好標新立異。這種精神,很值得後人取法,決不象今日之時流,開口以宋元自命,筆情死板,毫無生氣。講到鬼嘛,世界上誰見到鬼了。羅聘自己不就說『有鬼無鬼不須說』嗎?」他頓了一下,望著遠處起伏的群山,思索了一下:「他的鬼圖,依我看,無非是指著死鬼罵活人,有他的用意。筆墨志趣天然,不光是新奇可喜而已。」

  「不瞭解他的人,只當他是和尚,畫神仙,畫鬼魑,自在情理中。至於個中的深意,誰也不去體察,你說是這樣的嗎?」張次溪問。

  白石贊同地點著頭。雖然剛才的殘破、蕭瑟的氣氛使他有些掃興,但提起羅兩峰的《鬼趣圖》,又勾起了他的興趣。

  「一個人,心中有鬱結,無處發洩,又會畫,自然是借這筆墨丹青,寄託胸臆。這一般懂得畫的人,都知道。世界上哪有為畫而畫的呢?」白石說著,緩步向回走。

  「我平生畫了不少的不倒翁。形體姿態,各不一樣。意義和羅西峰的鬼趣圖有點相似,也是指著死鬼罵後人,卻比。鬼趣圖》有趣得多了。」說著,他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這不倒翁到處都能買到,人人都玩過。你有嗎?」

  張次溪笑了起來:「有,小時候爸爸給我買了好幾種。好象家裡還有一個。」

  「世間類似不倒翁的人,到處都能見到。這幾十年來,我跑了不少地方,見到、聽到這樣的人,實在不少。前清時代,花翎頂戴;民國了,把辮子一盤,穿著中山裝,依然是革命黨中的大官兒舊本人來了,搖身一變,又是什麼什麼的長。把他們相貌畫出來,豈不比那個《鬼趣圖》更有趣!」

  說到這裡,白石情緒有些激動。他站住了腳,未等張次溪開口,脫口而背出了一首題不倒翁的詩:

  秋扇搖搖兩面白,
  官袍楚楚通身黑,
  笑君不肯打倒來,
  自信腹中無點墨。

  「你說,象不象?」他興趣極濃,又順口念出了兩首:

  烏紗白扇儼然官,
  不倒原來泥半團,
  將汝忽然來打破,
  通身何處是心肝。
  能供兒戲比翁乖,
  打倒休扶快起來,
  頭上齊眉紗帽黑,
  雖無肝膽有官階。

  「你說,是不是這樣?」白石充滿著鄙夷的神色,笑著問張次溪。

  的確,他畫不倒翁,是別有深意的。他念的這幾首詩,是十年前他所作的那幅不倒翁圖上的三首題款,詩的後面,還有小注:

  大兒以為巧物,語餘;遠遊時攜至長安,作模樣,供諸小兒之需。不

  知此物天下無處不有也……

  白石利用戲臺上鼻抹白粉的小丑形象來畫不倒翁,手持摺扇,搖搖擺擺,醜態可掬,栩栩如生。而這幅畫,蘊藏著白石一段不平常的經歷。

  十年前初秋的一天下午,他在睡眠中被門人喚醒,睜眼一看,只見一個戎裝的軍人站在面前。白石看了一下問:「長官有什麼事到這裡來?」

  軍人聽到白石問他,馬上回答說:「先生難道不記得我了?我可記得先生啊!」

  白石仔細看了一下,記不清了,搖搖頭,「實在記不清了,人老了,眼也花了,記憶力不太好,你請坐吧!」

  那軍人坐下後繼續問:『老先生記得桂林酒家的那次聚會嗎?我就是當時席上姓呂的那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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