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六四


  「先生知道這是誰的畫嗎?」那女人以內行的口吻問,眼睛盯著白石,「這是錢舜舉、錢選的《浮玉山居圖》。」

  噢,白石忽然想起來了。他在西安時,在一位友人家裡見過。《浮玉山居圖》。可是,怎麼會到瓷盤上呢?

  那女人見他一副疑惑的神色,解釋說,「那幅《浮玉山居圖》畫好後,他送給了一位友人。後來,他的另一位朋友見了,也向他要,這樣,他就照著畫了一幅小的。那朋友就拿了這幅小的,到青瓷窯定制了這個盤,燒了出來。」她指著上面的印記、題識接著說:「這上面還有錢選的自題詩呢,你看。」那女人拿出了一個放大鏡,遞給了齊白石。

  齊白石接過鏡,仔細地看了那幾行小字,果然是錢選的一首詩:

  瞻彼南山嶺,
  白雲何翩翩。
  下有幽棲人,
  嘯歌樂徂年。
  叢石映清囗,
  嘉術澹芳妍。
  日天無終極,
  陵穀從變遷。
  神襟軼寥廓,
  只寄揮五弦。
  塵晾一以絕,
  指隱奚足言。

  款署為「右題餘自畫山居圖吳興錢選舜舉」幾個字。

  果然是錢選的真跡,這使白石十分高興。

  「要多少錢?」白石問。

  那女人沉吟了一下,看看白石,笑吟吟地說:「我看先生不是等閒人物,識貨,你就給個價吧!」

  「五十兩。」

  「請先生再加三十兩如何?」她伸出右手,拇指與食指支開,象個「八」字。

  「不能再少點?」白石問。

  「先生,這可是真品啊:你一轉手,翻上三四番,不成問題。」

  「我不是古董商。」白石淡淡一笑,「既然談不成,就算了。」

  白石無可奈何地放下盤子,拾腳走了。

  錢選的作品,他十分喜愛。在元代的畫苑中,錢選不獨以他傑出的繪畫技藝稱讚於世,而且,他的人品也一直為人們所崇尚。他的山水、花鳥,沒有土大夫階層閑清逸致的成分,而是深深地蘊含著亡國之痛。在元代的畫林裡,白石對於他是另眼看待的。能收藏到他的畫,實在不易。可惜今天剛從南紙店取來五十兩銀子,加上身上原有的一些碎銀,不夠數,不然,他就買下了這個畫盤。

  他懷著一種「千金一面,難以再得」的心境,緩緩地走著。

  忽然身後傳來那女人的叫喚聲,他站住了,轉過身來。只見那女人背著袋子,氣吁吁地趕了上來,放下口袋,說:「先生,你給個折中吧,六十兩行不行?」

  白石想起盤上的那幅畫,感到這一次失去機會,以後就難辦了,於是答應了下來,對那女人說:「六十就六十吧。不過我身上沒帶那麼多,怎麼辦?」他考慮了一下,接著說:「這樣吧,明天上午,我還到這地方來,把錢帶來。東西就我買了,你不可再給別人。」

  那女人聽著聽著,十分高興地說:「一定,一定,不給別人了。不過,讓先生再跑一趟,不好。如果方便,我送到先生府上,如何?」

  白石仔細打量了她一下,點點頭:「哪?也行。不過上午一定來,我等候你,不可太遲了。」說著把家庭地址告訴了她。

  那女人站著不動,搭訕地問:「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什麼事,你儘管說好了。」

  「我身上沒有分文,先生能否先給一兩銀子,讓我先住住店,弄點吃的。」這後半句話,聲音淒涼,幾乎讓人聽不見。

  白石感到她倒象個善良之輩,便從口袋裡取出一兩銀子,給了那女人。那女人深深一躬,千謝萬謝走了。

  回到家裡,天色很晚了,屋裡點上了燈。寶珠和孩子們都焦急地張望著,忽然聽到門響,知道是白石回來了,趕緊去開門。

  白石滿臉春風,毫無倦意。她不知他為什麼這樣高興。這多年來,他處在變革自己繪畫藝術的關鍵時期,備嘗艱辛,很少這樣快意過。雖然近年創造了紅花墨葉的技法,逐漸得到社會各階層的欣賞和購買,心境舒暢多了,但象今天這樣,還是不多見的。

  白石拿出銀子,拉過寶珠的手,鄭重地放在她的手掌上,高興地把她摟在懷裡,吻了她的前額,溫情脈脈地說:「你看出了嗎?我很高興吧!」

  「看出了。不過,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蟲。誰知道你高興什麼。」寶珠說。

  「我買到了錢選的畫,不,一個畫盤。」他鬆開了寶珠,落坐在一張靠背椅上,高興地說:「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尋找他的作品,今天也算是意外事。」

  原來高興的就是這個!這種情況,寶珠可不是第一次見到。

  記得前幾年陳師曾借給他一套珍藏的吳昌碩的手跡,他興奮的那個樣子,簡直把寶珠也弄呆了。他低吟著詩,把自己鎖在畫室裡,將吳昌碩的畫一幅幅掛在鐵絲上,沽了一壺酒,要了一小碟花生米,一個人,邊吃邊欣賞,連飯也忘了吃。從早到晚,直至三更時分,肚子有點餓了,才開門進來,找寶珠要吃的。吃完麵條,又拉著寶珠,去畫室看他的臨摹,品評哪些一樣,哪些不一樣,高興得象個孩子。

  除了那飄動的線條,那從陽光、綠原採擷來的色彩,他似乎沒有什麼喜好。

  寶珠理解作為畫家的丈夫的喜怒哀樂。晚餐,她特意為他準備了酒。

  他對於這一切很滿足。舉起杯子,看了寶珠一眼,一飲而盡,然後伸出右手抹了一下嘴唇和鬍鬚,不住地稱讚:「好酒,好酒!這是你買的?」

  「不,人家送的。」

  「誰送的?」

  「齊如山先生。下午來了。」

  「他來了?」白石又問。

  「來了,等了你好半天,看看天晚了,就急著走了。」

  「你怎麼不留他吃飯?」

  「留了,可他說要去看戲。是京戲,梅蘭芳演的《貴妃醉酒》。他來約你一起去。」

  「原來這樣。梅先生的《貴妃醉酒》實在好。」說著,他又幹了一杯。

  寶珠惶他喝得太多,便添了飯,收了酒杯說:「不要再喝了。齊如山明天晚上還要約你去看梅蘭芳的戲。」

  白石高興地叫了起來:「真的?」

  「那還有假?他自己說的。」

  第二天淩晨,白石一大早就起床了,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大概昨晚喝點酒,睡得好,所以早上精神特別好。到寶珠起床,做完飯,他已經連續畫了三幅畫,掛在鐵絲上。

  上午,他不準備出門,一來要等那個女人,二來手頭的活兒不少。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寶珠進來告訴他,說有一個女的,拿著一個畫盤,站在門口,找他來了。白石一聽,忙放下筆來,說:「你讓她到這裡來,再給我準備六十兩銀子。」

  寶珠出去了,不一會兒領著那女人走了進來。今天,她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梳洗了頭髮,看起來比昨晚精神、利索多了。

  她走到畫案前:「先生,我把盤子帶來了。」

  白石接過盤子,在燦爛的陽光下一看,那山水畫幅更顯得有神韻,十分可愛。

  白石收了盤子,將一包銀子遞給那女人:「請你數數,一共六十兩。」

  那女人接過銀子:「不用數了,錯不了。」說著從中取出一兩銀子,遞給了白石,感激地說:「先生,這是昨晚借你的,還你。」

  白石笑笑:「萍水相逢,你就留著用吧,不必客氣。「

  那女人見他不收,作色說:「這作買賣,原是不能多收的。如果先生不收,我這盤子也不賣了。」白石一聽,才收下了這一兩銀子。從昨晚到今早,他與這女人接觸中,感到她不同凡人,有些來歷。初見面,不好問。

  「有一件事,不知好不好說。」那女人看著白石的畫。

  「你儘管說吧,什麼事?」

  「我想要先生一張畫。」她懇求著,「我知道先生就是齊白石。『南吳北齊』,吳昌碩先生我會過了,想不到今天居然見到齊先生,真是三生有幸。我只求先生一幅小品,行嗎?」說著,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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