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二四


  這是一幅阿彌陀佛像。高高的螺譬,兩眉之間的白亮相,雖然有誇張、神秘之處,但卻有鮮明的世俗化風格,脫去了古代神像神秘的色彩。

  在他的眼裡,神不過是披上了袈裟的人。因此他畫佛像時,總是借著佛的形象,表現出世間人的神態。

  他最初的美學追求,是對於塵世蓬勃生命力的匯歌與嚮往,這往往能在他繪出的神像中,找到絲絲的痕跡。對於這一點,他心裡是清楚的,他不相信有佛陀的彼岸,但他沒有點破。因為對於鄉親們愁苦的面容,寄託來生的善良願望,他是同情的,何必去點破呢?他想,夢應該是圓的,甜美的。苦難與歡樂,今生與來世,此岸與波岸,佛是那時窮苦的人們溝通兩者之間的橋樑,不然,何以解釋有這麼多人找他畫神像呢?

  他親眼看見,許多鄉親窮困潦倒,揭不開鍋,依然從牙縫裡擠出幾個錢,找他畫神像,用來頂禮膜拜。他一見那虔誠、木訥的面容,心就顫動。他滿足他們的要求,從不收取報酬。他不敢收,那是淌著汗和血的錢。只有象他這樣從小歷經磨難的人,才能體驗得到。

  他不好去點破,因為歡樂的天國,是窮苦人家希望的唯一燭光。這燭火雖然微弱、虛幻,不過畢竟是他們的精神支柱。

  這裡去寺觀,有七八裡路。他走著,想著,趕到觀裡,已經將近中午了。純藻老遠老遠看見哥哥來了,跨出門,飛也似的胞下山來。

  他接過哥哥手中的畫,邊問邊打開,

  「畫好了?」

  「畫好了。到觀裡再看,免得弄壞。」他笑了笑,「習慣嗎?他們待你怎麼樣?」

  「挺好的。他們看我年小,把我當小弟弟。他們知道我哥哥是藝術匠,會畫畫。」

  阿芝很高興,不等純藻說完,插話問:「鐵珊叔呢?」

  「他在觀裡,天天和朋友們談論你,說你聰明,畫得好,就是家裡窮,念不起書,不然,念了書,去應考,一定能得到功名,為齊家光宗耀祖。」

  說著,他們進了觀。到東廂臨近廚房的純藻屋裡,剛落座,鐵珊、公甫帶著一群朋友來了。

  「我猜你今天一定來。」鐵珊拉著他的手,坐在自己身邊,高興地象見了久別重逢的朋友,「我一直等著你。」

  「你等他,不就是為了那張畫。」公甫頑皮地奚落他。

  阿芝連忙把手裡的畫遞給了鐵研:「畫帶來了,你看看。不行,再畫。你替誰要的?」

  「替誰?」公甫神秘地看了鐵珊一下,「給我未來的嬸母唄!」

  鐵珊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瞪了公甫一眼。見鐵珊被窘得這個樣子,大家哈哈大笑。

  「就算是吧!」鐵珊見大家笑了,自己也笑了。為了給自己打圓場,又一本正經地問阿芝:「近來忙吧?」

  「反正沒閑著。求畫的人太多,忙不過來。主要是畫神像,有時也畫畫草蟲、山水。」

  「那現在給我們畫一幅看看,如何?」他們中間一個穿潔白衫子的小圓臉提議,大家立即爆發出一陣叫好聲、贊同聲。

  阿芝被大家友好、熱烈的情誼所感動,爽快地答應了。

  「好!好!畫什麼呢?」

  他話音未落,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畫山水好,有的說畫人物,有的則希望畫魚、蝦。……

  「我看畫幅長卷的蘭竹圖吧!」一直沉默著的鐵珊說了句。

  「不好,不好,」一個高聲反對說,「不如畫個仕女呢:我們這個道觀裡,盡是和尚,也夠寂寞的。畫個女的,熱鬧熱鬧,怎麼樣?」

  大家轟的一笑,又七嘴八舌地爭論開了。

  「這樣吧,眾口難調,畫什麼都不行。阿芝不可能什麼都畫。」鐵珊以權威的口吻說,「我們抓鬮兒,誰抓上了,就聽誰的。」

  說著,他取過一張紙,裁成了一張張小片,然後在其中一片上寫了個「花」字,舉了起來:「誰抓到這一張,就按誰的主意辦。」說完,他迅速地把小紙片卷成一個小團團。

  大家爭先恐後地抓,緊張地打開看著,都希望能抓到那個」花」字。

  「我抓到了,你們看!」公甫得意地叫著,高興地舉了起來。

  「那你說吧!」鐵珊看了公甫一眼。

  公甫這回要討好鐵珊了。他理解鐵珊的用意。因為他常常聽鐵珊說阿芝的工筆人物畫,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有「芝美人」之稱。今天一定想著看問芝的花卉草蟲如何了,他便連忙槍著說:「畫蘭竹,如何?阿芝!」

  鐵珊泛起了得意的微笑,點了點頭。大家也一齊表示贊同。

  「遵命!」阿芝謙恭地說,「諸位這樣抬舉我,我一定效勞,一定效勞。」

  大家一齊動手,將屋裡的兩張長條桌合攏到一起。鋪宣紙的,備筆、磨墨的,忙個不停。一切準備停當,阿芝走到案前,挽起袖子,胸有成竹地調墨、起筆、落畫。只見他在紙的左下方,向左上方、右上方運腕撇葉,揮灑自如,幾下幾上,一叢春蘭躍然紙上,那片片蘭葉,偃仰自如,縱橫交錯,折垂取勢,象臨風笑迎,顯出一派春意。

  圍觀的學生發出一片嘖嘖的讚美聲;鐵珊、公甫更是驚訝,想不到芝木匠還有這一招。他的功力竟然達到了如此地步。

  阿芝畫好了蘭葉,放下筆,看了一眼大家。又提筆在右邊的空白處,畫了一個飄然欲飛的仕女,腳下踩著幾個嶙峋怪石,像是陽春三月,在郊野踏青。整個畫面結構嚴謹、洗煉,情趣無窮。

  他勾勒了最後一塊石頭,把筆一放,笑著向大家深深一躬:「請諸位旯長海涵了。」

  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稱讚阿芝的神筆。

  可能是由於運神走筆,和內心的興奮他臉上泛起了紅暈,顯得更加英氣勃勃,容光煥發。

  鐵珊為朋友的進步而喜悅。在這歡樂的、熱鬧的氣氛中,為阿芝,也為朋友們這難得的相聚,他高聲地提議:「人生飄忽,盛景難永。我今天請客了。大家同阿芝暢飲一杯,感謝他為我們作畫。何如?」

  「好!」大家叫了起來。

  幾個朋友去幫純藻做菜燒飯。公甫、鐵珊拉著阿芝到他們的房間裡。

  過了一陣子,酒、菜陸續地端了上來。雖然沒有山珍海味,卻也十分豐盛。花生米、炒雞蛋、臘肉、臘魚,都不是輕易能弄到的,是大家分別從自己的小庫存裡拿出來的。

  十多個人,圍成了一桌。正面的牆上,掛著阿芝那張《蘭花仕女圖》。大家舉起酒杯,互相祝願,乾杯,屋裡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鐵珊把杯子舉到阿芝面前,敬了一懷,然後說:「肖薌陔快要到我哥哥伯常家裡來畫像了,我建議你向他拜師。畫人像,比畫神像好。」

  這位肖薌陔,名傳鑫,號一拙子,住在離白石鋪一百多裡的朱亭花鈿。阿芝早就聽說過他,但是一直沒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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