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一〇


  他朦朧地記得,五、六歲時的一個夏天傍晚,天際突然之間彤雲密佈,不一會兒,狂風裹著傾盆大雨,鋪天蓋地從紫雲山那邊壓了過來。

  灰暗的天際,一道耀眼的閃電,象要把天劈開兩半似的。緊接著便是一陣震撼大地、使人心驚膽顫的雷聲。這時,婆婆便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裡,悄悄告訴他,雷公發怒了。

  「雷公是什麼?」他等著天外的電閃,不解地問。

  「雷公是天上的神,手裡拿著鏡、斧頭,專門打人間的壞人。」婆婆說,「你別看他生得不好看,心地可好,他專門整壞人,整為富不仁的人。」

  「你見過?」阿芝疑惑地看著婆婆。

  「見過。」

  「在哪裡?能帶我看看嗎?」阿芝天真地問。

  「行。你看見過東頭王家門上貼的那畫嗎?」

  「東頭?噢,見過,見過。不過看不清楚了。那就是雷公爺爺?」

  「是的。誰家生孩子,總要貼上他的像,保平安。」婆婆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廟裡也有,是雕塑的,象真的一樣。」

  從這時開始,阿芝就對雷公爺爺產生了一種敬畏的、神秘的感情。王家門上貼的那張雷公畫,他曾多次跑去看過。到了王爺廟上學後,又經常跑到大殿,看了又看。

  他顧不得去杏子縮了,早把抓青蛙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他仰著頭,仔細地看著,好象要把它刻到自己的腦海裡。

  「娟生,我們照著畫幾張,帶回家漫漫看好不好了」阿芝問他身邊一個小男孩。

  「好倒是好,不過什麼都沒有;天也黑下來了,明天再畫不好嗎?」

  「那也行!」阿芝表示同意。

  第二天傍晚一放學,阿芝和幾個同學,急急忙忙地跑到了雷公爺爺的像前。

  他席地而坐。由於走路走得急,兩鬢的汗珠順著臉頰、脖子,不住地往下淌。他似乎沒有覺察,一心只忙著取出紙筆,把紙鋪在地上,對著那門上的雷公神像,一筆一畫地、精心地畫了起來。

  幾個同學貓著腰,兩手支撐著膝蓋,聚精會神地看著阿芝畫。

  過了好大一陣,終於畫完了;但是,仔細一看,這哪裡是雷神爺爺?黑糊糊一團,簡直說不出是個什麼名堂。他很不滿意,低著頭思索了一陣,又抬頭看了好久,忽然對娟生說;

  「這樣吧,你找個凳子來,我上去畫。」

  娟生很快搬來了凳子,阿芝站到凳子上,接過娟生遞上來的紙。緊緊地放在雷公神像上面,然後用筆輕輕地勾了起來。

  站在凳子上畫畫,心情有些緊張,也比較吃力,又出了一身大汗。不過,畫得比較成功,像的輪廓勾得很精確。阿芝快樂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同學們都高興地跳著、叫著。

  這一夜,阿芝做著很甜很甜的夢:他在描紅紙上畫出了一張張的畫,上面有雷公爺爺,有關公,有牛,有馬,還有各種各樣顏色的花……他把這些畫,貼滿了公公睡覺的那間屋子,仔細地看著,看著,忽然畫上的雷公爺爺、牛、馬都活了,走下了地,親切地向他招手。點頭走了。

  他又繼續畫,一直到公公輕輕地推他起床。

  阿芝昨晚成功地勾畫了一幅很好的雷公神像的消息,一大早就在蒙館裡傳開了。阿芝今天來的比較晚。他一邁進庭院,同學們一下把他團團地圍著,七嘴八舌地問:「阿芝,帶來了嗎?」

  「讓我們看看好吧?」

  阿芝環顧了一下周圍的同學,不慌不忙地從一本書裡,取出了昨天勾畫的那幅雷公神像。同學們爭相傳看,嘖嘖稱讚。

  「阿芝,能給我畫一張嗎?」

  「可以。」阿芝爽快地答道。

  「給我一張。」

  「給我一張。」

  阿芝高興地漲紅了臉:「好,好,每人送你們一張。先給娟生,他昨天幫了我很大的忙。」

  這次畫畫的成功給夥伴們帶來的歡樂,是阿芝始料所不及的。至於它怎樣啟迪了一位天才藝術家的心扉,促使他以後走上繪畫道路,成為近代中國畫苑的一代宗師,也同樣為他的父輩始料所不及。

  在這以後的幾天裡,阿芝悄悄地用自己的描紅紙,一張又一張地為同學們勾勒雷公像。這樣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勾畫,他對雷公像已經很熟悉了,有時就離開了原稿,敞開手畫了起來,除眼睛畫小了些,其他都一模一樣。這實踐又使他獲得了新的經驗。

  「我不要雷公像,能不能給我畫一張別的呢?阿芝。」一個同學問。

  阿芝思索了一下,點點頭:「好的!好的!」他答應得很爽快,自己也正想換換口味。

  他想起了雜貨鋪那個焦老頭,瘦長的臉龐,象劍一樣濃密的眉毛,兩片厚厚的嘴唇,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自從他學會走路的時候起,公公每次去雜貨鋪,幾乎都帶他去。他只要一閉起眼睛,焦老頭的神態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不過,真要拿起筆去畫,阿芝又感到把握不大。他決心再去仔細觀察觀察。

  上午,阿芝去了一趟,焦老頭不在,他有點失望,又不好問。下午他又去了,只見焦老頭坐在那兒,見阿芝遠遠地來到了面前,探頭便問:「阿芝,聽說你書念得不錯,第一名。」他伸出了大拇指。

  「不好咧,你聽誰說的?」阿芝有心沒心的隨便應付,只顧觀察焦老頭的眼睛和鼻子。

  「村裡人誰不知道?都誇你呢!」

  阿芝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跑了。他腦子裡只裝進了焦老頭的眼睛和鼻子。拔腿便跑,沒跑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噢,對了,還沒有看清他的耳朵。他站住,轉過身,仔細地看著正在同別人講話的焦老頭;焦老頭可沒有發現阿芝還在那裡。

  第二天,一描完了紅,他就開始畫焦老頭。可是要把腦子裡的東西,變成紙上的東西,這是頭一回,他深感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並不因難而退。雖然他不可能受到鄭燮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指點,但卻是這樣地實踐了。

  他當時是無法瞭解的,在他之前的吳道子、顧閎中已經根據對於形象的記憶創造了令人歎為觀止的藝術珍品。唐玄宗嚮往嘉陵山水,叫畫家吳道子去寫生,吳道子遊覽了嘉陵山水之後,兩手空空地回來了。玄宗問他,他說:「臣無粉本,並記在心。」後來在大同殿,他僅用了一天的時間,就畫出了三百里壯麗的嘉陵山水壁畫。至於那個顧閎中,他受南唐後主李煜的派遣,偷偷地觀察了韓熙載和他的賓客們夜宴的種種神態,回來後創作了那幅千載垂名的傑作《韓熙載夜宴圖》。

  如果說,任何胚胎都孕育著複雜的有機體的一切因素,那麼,阿芝最初的這種原始的、近乎遊戲的藝術創作,卻觸及到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基本特點,雖然他當時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

  他按照他的記憶與理解,很細心地畫。每畫一筆,先仔細地想了又想,在紙上比劃比劃,然後才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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