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老人高興極了,把阿芝抱到懷裡,在他嬌嫩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

  阿芝嬌聲地問:「公公,為什麼要識字?」

  「不識字要吃苦頭呀:「齊十爺望著阿芝詢問的目光,緩慢地說,「公公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個種田人,老老實實,家裡窮,一個字也不識。有一次,他媽媽病了,他找財主借債,將一畝荒地做抵押。」誰知財主根本看不上那荒地,倒是看上了那兩間破房的基地。訂契約的那一天,財主連房地基也寫上了。那種田人不識字,看不懂。胡裡胡塗畫了押。半年後,他媽媽病故了,又欠了很多的債。過了一年,期限到了,財主要債,種田人還不起,財主就拿出那契約,要占荒地和地基。種田人說,那時只是一畝荒地,哪有房地基?財主就拿出契約念給他聽,還說那個種田人賴帳,打了他一頓,把他從家裡趕了出來。種田人哭呀,叫呀,管什麼用?跑到衙門告狀,官老爺把財主找去,一看契約,不分清紅皂白,又把農民打了一頓。……」齊十爺語氣沉重而緩慢。

  阿芝睜大了眼睛,緊緊地注視著公公。

  「後來呢?那種田人怎麼樣了?」

  「後來,他走投無路,跳到湘江裡,死了。」說著,熱淚沿著他那古銅色的多皺的臉,緩緩地淌下。

  「人,不識字不行呀!」齊十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倚著牆,陷入了深思之中。

  這個年輕的種田人,是他扛長活時的窮兄弟。那時,他同情過,悲憤過,但是畢竟孤立無援,怎能抗衡這黑暗社會的沉重壓力?

  不過,這慘事給了他一個深刻的教訓,他知道了識字的重要。他從他窮兄弟的血與生命的代價裡,獲得了這珍貴的教訓。

  往事如煙,唯有三十年前的這樁往事,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他家窮,上不了學,他就利用一切機會,偷偷地、一點一滴地學起來。他的姓名,百、千、萬,斤、兩……,生活裡的常用字,他強識硬記,經過漫長的歲月,居然識了三百多字,能念、能寫、能用。……

  如今他能將自己的這點知識傳授給孫子了。「芝」字是他教給孫子的第一個字,也是孫子同字打交道的第一步。

  每隔兩、三天,齊十爺就教阿芝一個生字,再複習一遍已經超過的字。他十分認真,哪怕活多忙,人多累,從不間斷。

  他識字時,沒有先生,偷著學;阿芝不能再象自己那樣,他應該有老師,應該在父輩的懷抱裡,光明正大地學。如果說,這個窮困之家有什麼變化,這大概也算是一個。

  識字,開啟了阿芝童年奇異的、有趣的生活的另一個天地。他感到自己比周圍的小夥伴們似乎多了一點什麼。人家看見樹、狗、貓,寫不出來,他就寫給他們看。他拉著夥伴,指著前面一顆綠蔭如蓋的參天大樹,問。

  「你知道那是什麼?樹;樹字怎麼寫?我寫給你看看。」於是,他半蹲下身子,用樹枝在地上劃了起來,孩子們把他團團圍在中間。

  五、楓林蒙館

  周雨若,五十開外,清秀、白淨徽黃的臉龐上,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合身的黑長衫把他修長身材的線條勾勒得更加瀟灑飄逸,看上去,不像是五十多歲的人。

  他坐在臨窗的一張寬大椅子上。書室左邊對面的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各類的書。右邊的牆上掛著一幅石濤的山水畫,和一幅朋友送給他的條幅;條幅上用蒼勁的草書體寫著:「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個大字。

  他面前的寫字臺上,擺著筆、墨、硯和宣紙。一切是那樣的井井有序,同女兒出嫁齊家以前完全一個樣。女兒今天回來了,她在離開這個家到齊家去以前,在這間屋子裡度過了她難以忘懷的時光。這裡的一切都會喚起她對往日生活的回憶。她坐在這裡,思緒萬千,是對童年天真生活的懷念,還是對這多年風風雨雨艱難歲月的回味,她說不清。她覺得眼睛有點濕潤了,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周雨若似乎沒有覺察到女兒情感上的微妙變化。她的到來,無疑給他和他的老伴帶來了歡樂。他知道她在齊家生活過得很清苦,但卻很如意。

  外孫已經大了,要上學,這他同老伴私下談過。今天女兒專程為這事來了,他想聽聽她的意見。

  爺爺的三百字教完了,阿芝背得滾瓜爛熟。不但能不假思索地寫出來,而且能講上一二條字義,全家人都喜悅得什麼似的。

  阿芝希望爺爺能繼續教他。年紀慢慢大了,思維世界更加廣闊了,求知的欲望愈加強烈了。可是爺爺就那麼一點墨水。這樣,學生常常考住了「先生」。比如說吧,學了「樹」字,他就要問爺爺:「那麼,楓樹的『楓』字怎麼寫?松樹的『松』字呢?還有柳樹、桔子樹?……」

  「『狗』字為什麼又寫成了『犬』字,兩個字不一樣嗎?……」

  爺爺雖然許多時候被孩子「考」得張口結舌,可他打心坎裡感到高興。

  他們幾次議論過阿芝的上學問題,不過一接觸到具體的學費問題,便一籌莫展,愁腸百結。

  齊周氏深深理解老人的心情,寬慰地說:「兒媳今年推草,推下來的穀子積了四鬥,存在隔嶺那邊的銀匠陳師傅家。原先打算再積多一點,跟他們換只銀釵戴的。銀釵我不戴不要緊,把四鬥穀子取回來,買些紙筆書本,讓阿芝上學,明年我阿爹要在楓林亭坐館,阿芝跟外公讀書,束脩當然是免了的。我想阿芝早上去,晚上回,午間帶飯去。這點錢雖不多,但夠他讀一年的書,讓他多識幾個字,將來記記帳,寫個條兒,就不費什麼勁了。」

  就這樣,她回到了娘家,同父親商量這件事。

  周雨若聽了女兒的敘說以後,很是高興,點點頭說:「多識一些字也好,對孩子、對家庭都有好處。」

  他頓了一下,看著女兒,若有所思地說:「至於功名、仕途,就不要想了。八股取土,殺天下後世,甚於洪水猛獸。所謂時文、經義、表、判、策、論都是空言,有什麼用?」他站了起來,來回踱著,「一些德生用八股敲開了仕途大門,搖身一變,為黎民辦了什麼事?明代末年,有人看到科舉取士會斷送朱明的大好河山,在朝堂上貼了一張大大的柬貼,上面寫道:「謹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禎夫婦兩口,奉申贄敬,晚生文八股頓首。』寫得何等辛辣、沉痛!總該接受一些教訓吧,可是現在又如何呢,」

  周雨若臉色變得異常的嚴峻,言語問蘊含著一股難以壓抑的、激憤之情。

  這是一個滿腹經綸卻又報國無門的儒生心中的呐喊。齊周氏不知聽過多少遍了,但是,她沒有象今天這樣,深深地觸動到父親那顆拳拳之心。雖然她對父親的往事、閱歷知道不多,可他的品格和為人,她最清楚,

  周雨若似乎深有感慨,想再說些什麼,卻又止住了,還是接著上面的話說下去:「孩子多識些字,對修身、養性、齊家都有益處。但切不可有奢望。自食其力,躬耕南畝,雖然艱苦勞作,畢竟是自己的汗水。得來心裡舒適。」他看了女兒一眼,笑了笑。

  「爸爸說的,我都記住了,我們也是這麼商量的。」

  「那就讓他去楓林亭吧!」周雨若高興了起來,「筆墨紙硯有難處嗎?」

  「公公都為他準備下了。這孩子聰敏、好學、好問……」

  沒有讓女兒說完,周雨若揮了一下手,打斷了她的話,自己插上了嘴:「我早就聽說了。好問有什麼不好?只怕是先生給問住了吧。孔夫子說要不恥下問。學問學問,就是學習間難嘛!就怕他不懂裝懂,不敢問,不愛問。」周雨若走到書架前,抽出了一本書,交給女兒:「你有空,也應該看看。過去我對你也沒有盡到責任啊!」

  楓林亭位幹白石鋪北邊山坳上。這裡是著名的五嶽之——南嶽衡山山脈的一部分。衡山逶迤數百里,主峰七十二,從南到北,象奔騰著的一條蛟龍,橫臥在蒼茫的雲海之中。

  這裡千山萬嶺,陵穀相間,錯落有致。叢林修竹,迭翠堆青,絕壑深澗,蒼鬱蔥蔚,是自古以來的名勝去處。楓林書館就坐落在這山明水秀的衡山懷抱之中的王爺廟裡。

  過了元宵節,一大早,阿芝跳下了床,穿上媽媽剛剛趕制出來的藍色新棉襖,吃了兩個媽媽專為他做的荷包蛋,由公公陪送,踏上了去楓林書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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