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兒時,他聽老人講過陳勝、吳廣、黃巢、李闖王的起義,他為之高興;講到他們的失敗,他傷心地流淚了。但是,那都是歷史上的事。如今,他趕上了這時代,親眼看到這掀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偉業,他是多麼的開懷啊!

  雖然居住在這僻壤窮鄉之中,他的心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這一支隊伍。當豪紳們歡慶攻陷南京、打敗長毛的時候,他暗暗頓足歎息,心上象壓上一塊厚重的石頭,不得出氣。今天聽了兒媳的事,怎不為之歡欣鼓舞?

  有了幾分酒意,他的話滔滔不絕。兒子勸爸爸不要再喝了:「爸爸,你還是少喝一點,酒後失言。」齊以德把著酒壺,不讓老人再斟。

  「怕什麼?只要有點良心,誰不這樣想。那個曾中堂,殺人如麻,人家叫他曾剃頭。一品紅頂戴,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染成的。江西圍困,長毛打得他狼狽不堪,不想活了,要跳水自盡。當時死了就好了,那就不會有今天。」他搶過酒壺,滿滿倒了一杯,看了一眼阿芝,笑了笑,「人活著,就是這口氣。以德媳婦,無論如何,要教育孩子做個正直的、有骨氣的人。孩子出生後的這段事,要告訴他。一生不做官,象你爸爸一樣,雖然窮,要窮得有志氣。」

  老人站了起來,把一杯酒灌進了肚子裡。

  春去夏來,南山的野花開了,謝了,又開了。阿芝在爸爸、媽媽、公公、婆婆的精心撫育下,漸漸長大了。

  如今,又迎來了一個春天。

  春風催開了漫山的野花,催綠了滿樹的新葉。和暖的陽光消融了河溝、水田裡的薄冰。

  青蛙輕捷地在池塘旁跳著,從一張碧綠的荷葉上跳到另一張荷葉上,鼓噪著,歌頌這快樂的春天的到來。

  一身合適的藍衣服,裡面襯著潔白的襯衫;腳著一雙媽媽精心繡著獅子頭的黑布鞋,使阿芝更加顯得標緻。紅撲撲的臉上略略隆起的鼻子,是端莊的特徵;長長睫毛下閃忽著的明亮的眼睛,總是不停地在觀察著什麼。

  他四歲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身體也一天天健壯起來。往昔許多令人愁苦的疾病,奇跡般地從他身上消失了,這給老人帶來多麼大的慰藉!

  他最喜愛那有生命的東西,愛青蛙,愛小雞,愛水塘裡治然自得的魚和蝦。

  他不明自,魚為什麼會在水裡遊;那蝦多美麗,透明,晶亮;兩隻長腿,各有一把鉗子;倒退著走,真奇怪。

  站在塘邊,他仔細地觀看著,常常忘了時間。一直到媽媽跑來找他回去吃飯,他還邊走邊張望著這些可愛的小動物。

  這碧綠的星斗搪,是他的樂園,是他生命的搖籃。他每天不知要來這裡多少趟。這裡的一草一木,一鳥一蟲,都啟迪著他的心扉,吸引著他那充滿幻想、探索的好奇心理。

  今天一大早,他就來到了這裡,玩了大半天,小夥伴們都漸漸地離去了,他還留戀在這裡。

  忽然,媽媽提著一籃子菜,手裡拿著一大把各色各樣的野花走來,阿芝高興地迎著媽媽飛奔過去。

  「不要跑,不要跑,小心被石頭絆倒。」齊周氏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孩子面前;蹲下身子。仔細地端詳著,好象總看了夠似的。

  「一個人別老在這地方玩,掉到水裡怎麼辦?」

  「不會的。魚會游水,我不會游水,這我知道。」阿芝依偎在媽媽的右肩上,小手輕輕地撫摩著媽媽的頭髮。

  齊周氏把採擷來的野花舉到兒子面前:「媽媽送你,這是什麼花?忘了?考考你。」

  阿芝不假思索地說:「桃花,粉紅色的,真好看。」

  「這朵呢?」

  「映山紅,是不是?」

  媽媽點點頭:「這一朵呢?」

  「這?」阿芝食指點著下嘴唇,睜著大眼,沉思著……猛然,脫口嚷道:「梔子花,梔子花。」說著,搶了過去。

  齊周氏高興地抱起阿芝,熱烈地在阿芝的臉上吻著:「真聰明,好乖乖。」

  她拉著阿芝的小手,慢慢地向家走去。

  「爺爺教你的字,都記住了?」

  「記住了,不信,你問問。」

  「不用了,過幾天,爺爺回來了,會考你的。」

  「爺爺什麼時間回來,我真想他。他還教我認好多好多的字嗎?」

  齊周氏點點頭。

  兩歲以後,阿芝就同爺爺睡在一起。寒冬臘月,這南方的潮濕地區,也很寒冷。齊十爺覺得自己漸漸老了,身體不如以前。當秋風陣陣,樹葉飄零的時候,他就從箱子裡取出那件用布包著的羊皮襖。

  久經年月,皮襖的好些地方都掉了毛,可這是他唯一珍貴的財產。老人穿上皮襖,大襟敞開,把阿芝裹在胸前。阿芝常常就這樣在老人身上睡著了。齊十爺自己說,抱著孫子在懷裡暖睡,是他生平第一樂事。

  他平生沒有什麼嗜好,只是抽點煙,那也是自己種的草煙。逢年過節,沽點酒,也選那價格最便宜的。如今有了阿芝,抱孫孫,逗孫孫,便是他最大的快樂。

  齊家的日子是艱難的。全家五口人,除了有幾間東倒西歪的破屋,能夠擋風避雨外,只有一畝叫「麻子丘」的水田,在大門外曬穀場的旁邊。這就是他們全部的產業。

  「麻子丘」雖然只有一畝,但比別家的一畝略大了一點。遇上好年景,風調雨順,打個五石、六石穀子是不成問題的。可是,一畝地的收成要糊住五個人的口,維繫一家的生計,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

  這些年又十有九旱,禾苗正在抽穗灌漿的時候,夫上沒有一絲雲彩,驕陽曬得地裡冒煙。水田幹了,沒有一滴水,禾苗的葉子卷了,枯了。

  齊十爺憂心如焚,臉上的皺紋更多更深了。沒法,只好外出打零工。走東村串西村。見到房宇整齊點的人家,探頭就問:「有什麼活幹沒有?」

  好不容易找點活幹,一般的,吃了主人家的飯,一天也才掙二十個錢。晚上,只能躺在主人家房後的草堆上……

  這樣的日子,從齊十爺記事時起,伴隨著他度過了幾十個春秋。

  老人有什麼歡樂了要是有,那就是阿芝。阿芝是他的生命之源。老人有過什麼幸福?如果有,那也是阿芝帶給他的,阿芝溫暖了老人那飽經磨難的心。

  對於阿芝,他傾注了全部的愛。他無法預卜孩子的未來,但卻朦朧地期待著未來,他沒有更多的奢望,他只企望孩子能過上略高於自己這一代人的生活。

  數九寒冬,活兒不多,一家人在灶屋裡烤火。齊十爺拿起鐵鉗,在柴灰上一筆一劃,教孫子寫字。他沒有從筆劃最簡單的『一、二、三……」教起,一開頭,就教「芝」字。他寫好後,對孫子說』「你叫『阿芝』,這就是『阿芝』的『芝』字。一橫,一豎,再一橫,一堅,這叫草字頭;接下去,一點,一橫,一撇,一捺。」阿芝睜著大密注視著。公公又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阿芝認認真真地寫下了「阿芝」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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