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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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善男信女 三更時分,齊十爺勾起食指關節,輕輕地敲了幾下壁板,叫道:「璜兒他媽,起來吧,時候不早了。」 「知道了!」裡屋傳來了年輕女子的聲音。 他坐了起來,從枕頭底下取出了一盒火柴,點著了油燈。微弱的燈光忽閃忽閃,使這間三丈見方大的屋子內陳放的一切,顯出了朦朧的輪廓。 床頭依著窗戶。窗戶上掛著半截打著補丁的花格舊簾子。下面擺著一張陳舊的、凹凸不平、裂開了縫的小條桌,桌上堆滿大大小小的罎罎罐罐。 對面的牆上掛著鬥籠、衣服,下面兩個大缸,蓋著木蓋,是盛全家的口糧用的,可裡面空空的,沒有一粒米。 齊十爺靠著床頭,掃了一眼他早已十分熟悉的屋子,拿出了煙具,裝上了煙絲,彎下身子,就著油燈,叭噠、叭噠地抽了起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青灰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孔裡、兩片厚厚的嘴唇縫間,溢了出來,一縷縷,輕拂地,皇嫋地上升,到了最高處,漸漸地消失莫辨了。 這是他唯一的嗜好和享受。對於一個身處湖南這樣一個窮鄉僻壤之中的貧苦農民來說,生活中也沒有什麼比這更高的享受了。 他兩眼直視著天花板,靜默地吸著,吐著,看著,想著,他是在玩味,也是在思索。 昨晚,他上床很早,但是一直未曾合眼。額頭上、眼角處,那深深刻下的又粗、又密的皺紋,今天似乎更多了。一張慈祥的、飽經風霜的古銅色的臉,使他顯得比實際五十八歲的年齡更蒼老些。 阿芝來到世間已經八個月了。這是他第一個孫子。老年得孫,三代同堂,人丁興旺,雖然窮,心頭還是甜的。前村的張老漢,扛長活時的夥伴,六十七歲了,幾乎比他大一輪,還沒有孫子,急得不得了,而他倒先抱上了。他心花怒放。那喜悅、自豪的心情,不亞于孩子的父母。 每天收工回來,跨進門檻,他問的第一聲是:「阿芝睡了嗎?今天好吧!」 夜闌人靜,除了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狗吠,大地已酣睡了。而勞累了一天的他,常常興奮得睡不著,望著窗外一勾新月,思緒萬千。有時他忍不住搖幾下身邊的老伴,問道:「睡著啦,睡得著?」 「看你,自己不睡,還不讓別人睡?」老伴轉過身,嗔怪著。一雙惺忪的眼睛望著他:「你想什麼?」 「想我們阿芝,」齊十爺看了一眼老伴,掖了掖技在身上的衣服,微笑著說,「我們的阿芝將來有出息。我做了一個夢,說他長大了,成了銀匠,手真巧,玉鐲、耳環、佩飾,什麼都會做。找他的人真多。他還去長沙住了好幾個月,帶回了很多很多東西。」 平靜的、低沉的語調,隱含著一股難以壓抑的興奮心情。 他似乎還在甜蜜的夢境中,憧憬著阿芝幸福的、美好的未來。 老伴被他帶進了一個美妙的世界。她也許沒有丈夫那種身臨其境的體驗,然而她能根據自己生活的經驗,想像出一個並不亞于丈夫夢境的美好世界來。 她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靜靜地聽著齊十爺的話語,玩味著他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情節,體會著爺爺對於孫子的熾熱情感。 「可惜他身體太弱了,三天兩頭鬧病。」老伴一想到這,興奮的神情消失了,蒙上了一層愁苦的陰影。 齊十爺沒有馬上回答。停了好大一陣子,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那幾個銅板還在嗎?」 「不早就拿去買鹽了嗎?」 「那就讓以德到大莊那裡,借一點,秋後還。」大莊是住在離杏子塢三十多裡外的一位齊十爺的朋友。 「只好這樣了。聽說他這幾年學了手藝,生意不錯,日子過得還可以。」 「今天就去吧,你也一道去,快點回來。」齊十爺說著,披衣起床,望著窗外天色已經微明,操起了一把鐮刀會開門。 「大清早,幹什麼去了」老伴不解地問。 「摘幾個絲瓜帶給老莊頭嘗嘗!」說著,他掩上了門。…… 母子去了大半天了,還沒有回來。齊十爺從中午到黃昏,焦急地巴望著。不知他們找到老莊頭沒有,會不會出什麼事? 掌燈時分,仍然沒有見到他們的影子,齊十爺估計他們可能去另一個親戚家了,老伴臨走前曾經提到過的。他回到屋裡,點上了燈,打開箱子,仔細地翻著,找著。 在箱底的右角,他取出了一件舊的黑色的棉襖,從棉襖左邊的口袋裡,取出了一個用布精心地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包包。 他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揭開了最裡面的一層,一對銀首飾呈現在眼前。 這是一對鐫刻、鏤制得十分精美的手鐲。在幾毫米寬的鐲面上,刻著飛騰的龍;在兩端的連接處,一隻上刻著「吉祥」,另一隻上刻著「如意」的篆體字,佈局嚴謹又富於變化。 齊十爺仔細地端詳著。他好象第一次發現了它的精美,愛不釋手。這是齊家唯一珍貴的財寶;也是老伴陪嫁的唯一信物。有一年,他的長子齊以德,也就是阿芝的父親,得了重病,幾畝薄田又遇著乾旱,他心急如焚,背著老伴,把這一對鐲子當了,請了醫生為孩子治病。老伴知道後,跑了幾家親友,借了錢,硬是把鐲子贖了回來。因此,背了好多年的債。 現在阿芝又生病了,時好時壞。老伴去借款,到現在沒回來。兒媳齊周氏要去抓藥,要去寺中還願,於是,他又想到了這對鐲子。 齊十爺重新包好了手鐲,推開房門,見齊周氏正在洗臉,順手將小包放在靠牆的方桌上:「把鐲子當了,治病要緊。」 「等一等他們回來再說吧,」齊周氏一雙充滿疑慮、懇求的目光看著公公:「家裡值錢的就這一件了,以後有急事怎麼辦?」 她知道這鐲子對全家,對公公、婆婆的份量;也瞭解過去為她丈夫典當過的往事。 「孩子治病要緊,將來家境好了,不愁買不到。」齊十爺寬慰著兒媳。其實,他自己又何曾不想到這些呢: 齊周氏默默無言,暗暗地擦著眼淚。 她今年十九歲,勻稱、中等的身材。濃密、烏亮的長髮被攏到腦後,盤梳成一個髮髻,顯出農家少婦那種青春的氣息。大大的眼睛,陷入很深,好象時時都在想著什麼。 她的父親周雨若,是個讀書人。十載寒窗,經、史、子、集讀了不少,是鄉間百里之內聞名的老夫子。他秉性耿介,絕不趨炎附勢。清王朝到了光緒年間,國勢江河日下,連科場也腐敗不堪,至於官家貴族更是無惡不作,欺壓平民,對此,他痛心疾首。因此,決心隱居在這深山僻壤,教起蒙館,過著淡泊、清苦的生活。 在那樣的一個年代,象他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困書生,其淒涼的生活景況,不在於一般農家之下。 他很疼愛女兒;女兒給他憂鬱、暗淡的生活,帶來了溫馨和歡樂。長到了十六歲,女兒出落得更加標緻、聰明,招人喜愛。一時間,登門說親的人一個接一個。他們之中,有名門望族的紈絝子弟,有富商巨賈的少爺公子,也有農家子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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