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湘潭齊白石墓左邊那塊上刻著:

  繼室寶珠之墓

  這蒼勁、雄渾的十二個大字,是白石得意門生、當代著名的畫家李苦禪老先生書寫的。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間,一代藝術大師齊白石,也成了批判的對象。莫須有的罪名象一盆盆污水潑到了這位早已長眠于地下的老人身上。一些人當著李苦禪的面,把齊白石的塑像砸碎了,那是砸碎他的一顆心啊:苦禪痛心疾首。他最瞭解他的思師——一個出生于貧苦農民之家、歷盡艱難困頓攀上中國畫苑藝術高峰的一代宗師高尚的畫品與人品,如今一切都顛倒了。

  在抄家最緊張的日子裡,他讓兒子將思師送給自己的幾方印章,用廢紙偽裝好,放在破雞窩裡。其中刻著「死不休」的一方,是他們師生的寶貴信物,記敘著他們開始於本世紀二十年代那段難忘的丹青生涯……

  一九二三年四月的一天,一個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的青年學生,踏進了跨車胡同十三號齊白石寓所的門,懇切直率地說:「齊先生,我很喜歡您老人家的畫,想拜您為師,不知能不能收我。我現在還是個窮學生,也沒什麼見面禮孝敬,等將來我有了工作掙了錢;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

  這位青年學生就是李苦禪。他出生于一個窮苦的農民家庭。一個偶然的機緣,啟迪了他的繪畫藝術的靈性,從此,他便象著了迷一樣愛上了畫畫。

  二十一歲時,在鄉親們的資助下,這位當初叫李英傑的青年便長途跋涉來到了北平。他人地生疏,孤單一身,幸得老僧的憐愛,在寺觀中給了他一席棲身之地,又考取了不收學費的北大附設的「勤工儉學會」,半天幹活,半天學習,到北大中文系旁聽。兩年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北平國立藝專西畫系。

  白天,他是高等藝術院校的學生,夜間,他是奔跑于北平坑坑窪窪土路上的「洋車夫」。數九寒冬,酷暑盛夏,他用自己的汗水向生活挑戰,為藝術苦鬥。

  在最艱難的日子裡,他想起了宋朝的范仲淹,學著他的辦法,每天熬上一鍋粥,涼了,一劃為三,每餐只用一份。如果能撒上一點蝦糖(篩剩下的碎蝦皮,價格賤),那就是美味佳餚了。

  他的繪畫用具,大多是拾取人家扔掉的鉛筆頭、炭條尾巴。

  他硬是這麼苦撐著、搏鬥著。他在追求著光輝燦爛的繪畫藝術。

  同學林一盧為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就贈給了他一個名字:「苦禪」。

  「苦」,那是不言自明的:「禪」,中國寫意圖,古代也稱文人畫、禪宗畫,「苦禪」不就是「苦畫畫的」意思嗎!對,李英傑就是一個「苦畫畫的」。

  苦禪一聽,高興地說:「名之固當,名之固當:「於是,李苦禪這名字伴隨著他度過了一生。

  白石默默地聽著眼前這位青年訴說自己的身世,他的經歷近似老人年輕時學畫的遭遇;他對於藝術如癡如狂的執著追求;他的堅強、正直、純真的品格,深深地感動了白石,白石答應青年的請求。

  苦禪一聽,急忙地行起了拜師禮:「學生這給老師叩頭啦!」

  話音剛落,就在白石跟前下跪。

  老人十分興奮,連忙把他扶了起來,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點頭,微笑。

  苦禪是北平藝專西畫系的學生,跟白石學國畫,只能利用業餘時間。白石非常器重這位弟子,不但不收他的學費,有時還留他在家吃飯,還送給他繪畫用品。

  在白石的精心培育下,苦禪的繪畫藝術漸見崢嶸。到一九二五年檢閱學生畢業成績時,校長林風眠見到一幅署名苦禪的國畫,很是不錯,便問:「我怎麼不知道咱們藝專還有位苦和尚?」後來知道這就是李英傑時,便讚歎不已。

  師生的友情是深厚的。山東大漢的率直,湖南老人的剛毅,使他倆同樣對黑暗勢力疾惡如仇,使他們在藝術的切磋之中,錘煉了自己作為真正的藝術家應有的品格。

  在苦禪的一幅《竹荷圖》上,白石語重心長地題道:

  苦禪仁弟有創造之心手,可喜也!美人招忌妒,理勢自勢耳!

  然後,他親自操刀,治了一方「死不休」的印章送給了弟子,寄寓著他的「丹青不知老之將至」,「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情懷,勉勵苦禪,鞭策自己。

  有一次,苦禪根據老師的意圖,畫了一幅《魚鷹圖》。畫面上是一片夕陽餘暉閃爍的湖水,水中,落落黑石上棲滿了魚鷹。

  畫送到了白石那兒。老人一見,十分高興,欣然命筆題詞:

  看見贛水石上鳥,
  卻比君家畫裡多,
  留寫眼前好光景,
  蓬窗燒燭過狂波。

  苦禪仁弟畫此,與餘不謀而合,因感往事,記甘人
  宇。白石山翁。

  接著,又另外題道;

  余門人弟子數百人,人也學吾手,英也奪吾心,英
  也過吾,英也無敵。來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間裡無鬼
  神矣!

  白石對於苦禪的繪畫藝術,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這難以忘懷的情誼,雖然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但始終沒有磨滅。即使在象「文化大革命」那樣險惡、艱難的逆境中,苦禪仍然默默地思念著白石,他堅信歷史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於天下的一天。而這一天,他終於盼來了。

  十年浩劫中,白石的墓地遭到了破壞,墓碑不知散落到何處。為了永遠緬懷當代這位藝術大師,紀念他在中國繪畫藝術上永不磨滅的豐功偉績,黨和人民決定重修齊白石墓地。

  經齊家後代倡議,請李苦禪重新書寫碑文。因為只有他,才是當之無愧的。李苦禪自己,更是無比興奮。他想起了拜師時說過的話,這是再好不過的對思師的孝敬。於是,他以八十四歲的高齡,利用他精神最好的上午半天時間,精心地一連寫了二十多幅,然後經過仔細的對比,從中選定了兩件,刻於碑上。

  他默默地站在墓前,微風輕輕地拂著他的幾絲銀髮。他的右邊是新鳳霞,左邊是美術界的其他同仁。

  儀式是簡樸、莊重的。大家排成兩排,向著墓碑,深深地三鞠躬,然後,沿著墓地,走了一周。

  祭奠的儀式,吸引著周圍的群眾。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越聚越多,沿著鬱鬱蔥蔥的柏樹欄杆,緊緊地圍成了一圈。他們默默無語,悄悄地聽著圈內祭奠人的低聲細語,好象要從中瞭解這位長眠于這裡的老人的輝煌的一生。

  一個小男孩擠了進來,張望著,帶著迷惑的眼神,詢問身邊一位爺爺:「老爺爺,他們在幹什麼啊?」

  「他們在掃墓!」老爺爺低下頭,迎著小男孩的目光,笑了笑。

  「給誰掃墓?」

  「大畫家齊白石,喏,那石碑上寫著。」

  「是不是畫蝦畫得特別好的齊爺爺?」

  「正是的!你怎麼知道齊爺爺蝦畫得好,」

  「我爸爸告訴我的。」小孩頓了一下,又說,「我看過他畫的蝦,真好。」

  老爺爺很感興趣地問:「你在哪裡看過?是書上?」

  「不,是長長的一卷。」小孩邊說這比劃著,「我爸爸說這是爺爺一生最珍愛的東西。前幾年,爺爺去幹校,就把這畫交給我爸爸,爸爸包了又包,放在天花板上,去年取了下來,我看了,可爸爸淌著淚,說爺爺死在幹校時,還問著這幅畫。」說到這裡,小孩語氣變得低沉、緩慢。

  「現在呢?」老爺爺關切地問。「

  小孩高興地仰起了頭:「掛在爸爸的書房裡,我天天都看。」小孩又問:「齊爺爺為什麼畫得這麼好,他是怎麼練會的?」

  「你爸爸沒有告訴你?」

  「說了一些。說齊爺爺出身很苦,只念了半年不到的書,完全靠自己苦學,是這樣的嗎?」

  老爺爺贊許地點點頭。

  圍觀的人們被這一老一小的對答吸引了過來,在那裡靜靜地聽著。

  這塊曾經是荒涼的曠野,自從老人長眠在這裡以後,閃耀出千萬縷情絲,牽繫著千萬顆人心,令人嚮往,令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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