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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德裡開始的友誼


  【從三德裡開始的友誼① 】

  ——樓適夷

  ①本文原載《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4期。

  上海閘北寶山路,有一條弄堂叫三德裡,不知現在還在不在,那是在青年時代很值得紀念的地方。是五卅運動大浪潮過後不久吧,我們幾個年輕的朋友自己業餘經營的一個小圖書館——上海通信圖書館,辦得越來越興旺,借的一家小煙紙店樓上的房子,再不夠我們回旋了,於是找到了這三德裡的房子。」整幢我們租不起,與「中國世界語學會」(也是一個窮團體)合夥,租了那兒A16號的小樓。過了不久,「創造社」依靠讀者5塊錢一股的資本。成立了自己的出版部,有個門市兼編輯處,住進A11號,成了鄰居。郭沫若去廣東前經常來,記得郁達夫在上海獨身時,還在樓上住過。相去不遠是東方圖書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文化氣氛很濃。不過現在記憶的是那兒的一群「小夥計」。別說小字輩,倒是當時和後來成為文藝界名人的。周全平算個小頭目,數得起名字的,有柯仲平、葉靈鳳和潘漢年等等。

  我們在業餘與假日,都得上圖書館於義務勞動。而對出版部又都是5元錢的股東身份,就因常常到A11號去玩兒,跟「小夥計」結了不解之緣,他們也常上圖書館來幫忙。這些人個個都是小作家,寫文章、辦刊物,各有特色,又都愛聊天,聚在一起,天南地北,政治、文學,無所不談。年輕愛玩兒,無所忌諱,有時也言不及義,相處得非常愉快二真不愧為「風華正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氣概。漢年和葉靈鳳合夥,兩個人辦了一個小小的半月刊,叫《幻洲》。那是取的沙漠中一塊小小綠洲的意思。這《幻洲》作為文學刊物有個特點,分為上下兩部,上部叫《象牙之塔》,是由葉靈鳳負責的。葉靈鳳既寫小說,又畫琵亞詞勒式的畫,有時穿著三友實業社出品的自由布衣服,藍雪花紋的大褂,外加上紅雪花紋的馬甲,真像冒充的王爾德,見了叫人嚇一跳。

  潘漢年擔任的是刊物的下部,叫做《十字街頭》,專登雜文,有時半本刊物幾乎是他一個人包辦,化了許多名,什麼亞靈,潑皮,水番三郎等等,擅長嬉笑怒駡,什麼胡適,吳稚暉,獅子狗曾左李之流,沒少挨他的罵。他的「新流氓主義」就是在那兒提出來的。有時罵得走火,胡說八道,說什麼上海的女人全是妓女型的啦,也罵出來了。但大家還是愛看。因為他的有些文章,都是我們大家聊天聊出來的。言以見志,比方參加聊天的小頭目周全平,就說過:「無論討好反動派的胡適之,或是常常要坐牢的陳獨秀,他們都是一路貨,想當官而已,不過胡適之想當現在的官,陳獨秀想當將來的官……。」有時,大家聽了氣憤不過,幾乎要飽以老拳。過了幾年,果然這個不想當官的清高派,侵吞了一筆他所經手的革命經費,逃之夭夭了。至於這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小潘,可想不到後來變成了一個黨的重要地下工作者。

  「小夥計」們有幾位坐過一回牢。孫傳芳封了門市部,把他們帶走,幸而當淞滬督辦的是學者丁文江,有誰走他後門,放出來了。等到來了蔣介石,出了「四一二」事變,三德里弄口血流成河,出版部才改為江南書店,搬到北四川路了,通信圖書館則依然存在,關了一陣門,又開張了,直到1929年給封門,捕人,沒收,遂告完蛋。

  小潘呢,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入的黨,在1927—1928年,他一方面還在公開活動,依然和葉靈鳳一起,辦了一個文藝刊物《現代小說》,寫他的小說,住在法租界霞飛路(現淮海中路)的所謂「聽車樓」上,一方面卻成了地下工作者。魯迅先生剛從廣州到上海,互濟會由王弼出面請先生吃飯,小潘也在場。這一次魯迅與他談得很親切。1929年醞釀成立「左聯」,就是他和馮雪峰、馮乃超去請先生出來掛帥的。1930年「左聯」成立,有先生的講話,也有潘漢年代表党的講話。前者有馮雪峰的記錄,可惜後者沒有留下文字材料。

  1931年,我在離開上海兩年多之後回來時,漢年已是一個完全的地下工作者,再沒地方去找他聊天了。但有時會仍然碰到,笑笑,點點頭,三言兩語。如果是在馬路上,則大家不理,也不知他在幹什麼。總之,是很機密的。例如有一次我對某人的行動有點懷疑,對雪峰反映了。雪峰說:「這事你甭管,小潘有任務交給他的。」我就不管了。

  這麼個小潘,有時見到,知道還在上海,有時許久見不到,好像又不在上海,到什麼遙遠的地方去了。一直到1933年,十九路軍在福建成立人民政府,在瑞金的中華蘇維埃政府外交部,派一個姓潘的叫潘什麼同志作代表去談判。我才知道這潘什麼原來就是小潘。

  後來,我在南京,和漢年的堂兄潘梓年一起呆了幾年。呆到1937年夏,有一天,梓年被叫出去見客了,回來偷偷告訴我:「你猜來的是誰?是漢年,他是從延安來的,來談判。」過不幾天,梓年背著行李走了,給我和一起的幾位同志來一封信說:「形勢很好,你們大家也快出來了。」

  盧溝橋事變之後,我從南京回到上海,雪峰第一個來找我,他叫我自己去找黨,告訴我辦事處的地址說:「你自己去好了,那兒有熟人。」我就去了,見我的是小潘。他問了我還留在那隔離世界的人們,—一把名字記下。我提出要知道些當前的形勢、任務和方針。他給我看一個文件,紅油墨印的《中國工農紅軍將士為蘆溝橋事變告民眾書》。我一看就發愣,他說:「現在就是這樣,你一時不瞭解,慢慢看一陣,休息休息,把身體養好再說。」這樣,我們又分手了。至於那個文件,後來不見了,是王明搞的玩意兒。

  過了一個月,「八一三」的炮聲響了,我在家裡呆不住,便又棄家出走,在大後方兜了個大圈子,後來到了香港。茅公(茅盾同志)告訴我,他要找黨。後來約定在德輔道一家小咖啡館裡會面。結果來的是小潘和廖承志同志。以後,我無論在上海,在根據地,及第二次再到香港,都遇見過小潘。上海已經變成孤島了,敵寇環伺,漫天恐怖,但卻又在馬路上碰到了小潘。他獺絨帽子壓住了眉毛,高級大衣豎起了獺絨領,挺闊氣,坐在一輛三輪車上,招搖過市,我一眼就看出是他,嚇了一跳,不敢招呼,他卻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驚鴻掠影,過去了。後來在新四軍那兒,沒瞧見他,可在李一氓同志寢室裡,掛著一張小小的單條,上邊是秀美的書法,寫著一首詩(詩句忘了),是漢年過蘇北去延安時留下的手筆。總之,他好像總是在滿中國,甚至在國外跑來跑去。有人說他這個人是神出鬼沒的。

  直到全國解放,我從北京第一次去上海,想他這會兒位高官大,忙得要死,我沒事找他幹啥。周而複同志說:「那有什麼關係,他就住在這大廈裡。」帶我到他房間裡,他依然嬉皮笑臉的,同過去一樣,和30年代某些個別老朋友不同,臉上未添官氣。當然,崗位不同,工作沒聯繫,相忘於江湖,以後見面少了。

  晴天一聲霹靂,他成了「反革命」,而且據說是個「大壞人」,本來應該槍斃,但是寬大了,沒斃!怎樣反法?如何壞法?沒公佈,不知道,但二話不說,應該相信,就相信了。從此虛無縹緲,不知到哪裡去了。不應問,也不敢問。20多年過去了,不見的朋友,又一個個出來了,最後挨到小潘,小潘也沒事了。然而人呢,人沒槍斃,卻在不知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死了!正如丁玲來京時,和我談起雪峰,忽然發出愚問:「雪峰這傢伙,為什麼要死呢?」我也要發同樣的愚問了:「小潘,小潘,幹麼要死,不死多好!」

  翻翻歷史,古今中外,千古奇冤,永沉海底,多的是。唯有今天好些受冤深重的同志卻能在我有生之年,見其平反昭雪,大白天下。這當然應當歸功於活得久的好處,但更重要的是感謝我們的黨,我要更熱、更熱地熱愛黨。

  1982年8月30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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