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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牽手

  轉眼間,我和他結婚一周年了。再過兩個星期,我們的兒子就要出生了。

  隨著產期的臨近,我的心情緊張起來。這時候,他搬出那句口頭禪:「別怕,有我在呢。」我笑了:「這回你可幫不上忙。」他說:「別小看人,到時候我握著你的手,你就有勁兒了。」

  他說得對。

  今年一月,我突然發起燒來,39℃的體溫持續不退。去診所就醫,美國大夫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說是感冒,不必吃藥,過幾天自然就會好的。五天過去了,病情依然不見任何好轉,只有靠強退燒藥才能暫時抑制一下體溫,藥效一過,溫度計上的紅線依舊竄得老高。他急了,連忙開車帶我去醫院看急診。等了近一個小時才有位護士傳我進去。我當時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他堅持扶我,卻被那位護士不客氣地擋在門外。結果,我在裡面又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有一位值班醫生過來詢問。幾句話之後,便說:「你是感冒,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問是否需要打針,他說不必。接著開了一種抗菌藥,便準備打發我走。

  這時,突然聽到門被「砰」的一聲撞開,接著是護士的抗議聲,但她的聲音立刻被一個更響的嗓音蓋過:「我要見我的妻子。為什麼耽擱了這麼長時間還不見她出來?」他像牛一樣沖了進來,這時誰如果攔他,他准跟人家打起來。他幾步跨到我面前,緊握著我的手,說:「你沒事兒吧?別怕,有我在呢。」接著轉向醫生:「這怎麼會是一般的感冒呢:為什麼不給她做X光透視?」醫生大概被他的氣勢鎮住了,一時不敢言聲,乖乖地領我去做透視。結果:是肺炎,而且已相當嚴重。如果再發現得晚些,會併發心肌炎和腎炎。

  每當我勸他改一改急脾氣的時候,他就會說:「要不是有這麼個急脾氣,這些庸醫就把你的命給送了。」

  他說得也對。再說,他的急脾氣也的確改不掉——命書上這麼寫的。

  你說算命這事兒,有時還真挺准。有一位很有名氣的易經學家,曾經在幾年前告訴他何時會遇到終生伴侶,何時會有第一個孩子,現在一一應驗,你說神不神?那位大師還說他這一生天馬行空,操勞忙碌。這也不假,一年三十萬英里的飛行距離,明明白白地在他的航空帳戶上。

  「我再也不想獨自旅行了。」婚後他這樣對我說。可是,半年前,他又不得不獨自登上了去香港的飛機:那時我已懷孕,又在上學。去機場送他的時候,他說:「我一定儘快回來。」當時我還不甚明白「儘快」指的是什麼,心想:「去跟人家簽合同,日程表上寫的是三天,排得滿滿的,怎麼個儘快法?」

  沒想到,才過了兩天就接到他的電話,說是當晚回紐約。

  「談判不成功嗎?」我問。

  「不,合同已經簽了,一切順利。」話筒裡傳出他興奮的聲音。

  他提前一天回家了。因為臨時改換航班,不得不用頭等艙的票子換了張經濟艙的——人家肯定以為他神經搭錯了。要知道,他個頭大,在經濟艙的座位上,只能縮著腿,二十個小時的連續飛行,真夠他受的。而且,為了早回來一天,前兩天他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根本沒合眼。

  「這下用不著倒時差了。我現在困極了。」他一臉倦容,眼皮都抬不起來了。

  「幹嘛把自己趕得這麼緊?不要命了!」我給他蓋上被子。

  「一個人有什麼意思?過去是沒辦法,現在有家了,還不趕著回來?再說,我是個急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說著,鼾聲已經響起來了。

  美國去年有一本暢銷書,書名是《男人從火星來,女人從水星來》。其作者認為,男人和女人猶如來自不同的星球,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有完全不同的生活邏輯:女人永遠都想把男人改造成她們心中完美的模樣,而男人呢,則固執地認為自己已經夠完美了,於是兩下糾纏不休。

  我們之間當然也有著急上火的時候。事後,他總開玩笑說:「物極必反,等我老了以後,肯定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老頭,你耐心等著吧。」有了這樣的承諾,我還能說什麼呢?於是乾脆放棄了改造他的念頭,接受了他的存在。當然,這並不妨礙我時而暢想一下悠閒平和的老年生活。

  而時下,我們正年輕,正天馬行空。

  我們一直在搬家。為了結婚,他把加里福尼亞的房子賣了,搬到了紐約;

  為了陪我一起回國定居,我們又把紐約的房子退了,搬到上海。

  「哪兒是我們最後的家呀?」我問他。

  「有你在的地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永遠忘不了他最初送我的那捧紅玫瑰。每一朵都是那麼完美。關了燈,

  月光從窗口透進來,那些絲絨般的花瓣折射出柔和的光澤。

  真的,我們倆很知足:我們的相遇並不算太遲。愛情,在這個很多人聽見就露出懷疑眼光的時代,我們倆相信。

  有一位朋友曾提醒我們:「肯定會有人說閒話的,說你們一個有名,另一個又是做生意的。」其實,已有傳聞說,楊瀾嫁給一個又矮又醜的老華僑,還要神秘地加上一句:「不過,聽說很有錢。」

  我說:「這些人的想像力的確不太豐富。」

  他說:「我們自己開心就行了。」

  話雖這麼說,畢竟還是凡人,有煩惱的時候。有人說我和他回國定居是因為在海外混不下去了,說他是想靠太太的名氣賺錢。我真的憤怒了:做人怎麼這麼累呀!有人出國不回來吧,說人家不報效祖國;我們回來吧,又說風涼話,橫豎把別人往環處想,只有這樣心理才平衡嗎?!

  我知道他爭強好勝慣了,憑自己的才幹在美國創下一塊天地,從來沒受過這種氣,真替他不平。他苦笑著說:「誰叫我娶了個有名的太太?說不定還有人會叫我『楊先生』呢。嘴在別人腦袋上,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你可不許灰心,別沒出息!」

  「楊瀾,你多幸福啊。我真有點兒妒嫉你。」我的正被感情困擾著的女友這樣對我說。

  當我把這話傳達給他時,他大大咧咧地說:「我本來就不錯嘛!」不瞞你說,我欣賞他的這種自信。

  正是憑著這種自信,他十九歲時隻身去法國求學,兜裡只揣著四十美金;又是憑著這種自信,生活無著的他沒日沒夜地在餐廳裡打工,掙學費、生活費。一天,又餓又累的他在切菜時險些把手指切斷。老闆立刻甩過來一句話:「

  我可不負責醫療保險。」為了保住這份工作,他粗粗地裹了一下傷口,又幹了起來。他對我說過,當時他腦子裡想起了韓信。

  我堅信,一個胸懷大志卻又能忍受艱苦和屈辱的男人,是最了不起的,他也是最值得信賴的,因為他懂得珍惜世間真情,懂得體諒人情冷暖。

  每次去紐約的中餐館吃飯,他都給服務員不少小費,特別是那些從大陸來的。

  「看見那位專為客人倒冰水、收盤子的四十來歲的人嗎?一看他的手勢,就知道是新手。這是餐廳服務員裡幹活最累,小費最少的活兒,剛進來的人才被分配做這份工。負責點菜的服務員把所收小費的10%給他,他每晚

  幹五六個小時,連工資頂多得二十幾塊美元,同是中國人,還經常被資格老一點兒的人欺負。」說起餐館裡的事,他樣樣在行。

  吃完飯,他特意給那位中年人小費,那人謝個不停。大家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那人在國內是機關裡的幹部,陪讀來到美國,剛到一個月。「唉,有點兒吃不消。看來出國前精神準備還是不夠。」那人苦笑著對我們說。「上帝對我們倆兒真是眷顧,」出門時他感慨起來,「你看人家四十多歲了,還要從底層做起,不容易啊。」

  街邊有個中國老漢,看樣子六七十歲了,正在賣肉包子。當時正刮著大風,行人匆匆而過,沒有人注意到這老漢失望的眼神。風把老漢的皺紋吹得更深了。

  他走上前去,一口氣買了二十個包子。

  「夠我們吃一陣子的。」我挽著他的手臂往家走。

  「這麼大年紀還不能呆在家裡享享清福。」他自言自語道。

  我認真地建議說:「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了,又窮,也出來賣肉包子吧。到時候,我們就叱喝說:『吳記肉包子,又鮮又香嘍!』」

  命運無常,誰也不可能一直走上坡路,甚至刻苦努力也不一定保證成功,只不過人們往往只看到成功的一面罷了,就像賭場裡傳出的永遠是頭彩的消息,至於那些不賠不賺或輸得精光的人,大家儘量不去注意。今天的名與利是我們的勞動所得,問心無愧;明天即使名利淡去,也還有腳下一塊堅實的土地;那就是我們的愛情和家庭。我很奇怪為什麼記者們每次採訪我都要問一句:「事業和家庭,哪樣對你更重要?」這還有什麼疑問嗎,當然是家庭更重要:事業的成敗往往取決於他人的評價,而感情上的得失卻完完全全是自己真實的感受,誰也無法代替,誰也掠奪不去。這樣想的時候,我和他靠得很近,天地也因此更顯遼闊。

  工作累的時候,我們喜歡暢想。「乾脆明天就退休吧。」我們常這麼開玩笑。

  我曾知道這樣一則故事:一個城裡人一直懷著一個夢想,那就是攢夠了錢去大海邊買一幢房子,安享晚年。為了這個夢想,他拚命地工作了幾十年,熬白了頭髮,累彎了腰,終於在退休的時候湊夠了錢,在海邊買到了稱心的別墅。黃昏,他獨自來到夕陽下的大海邊,望著萬頃波濤,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感慨不已。這時,他遇到了一位漁翁,兩人攀談起來。他對漁翁說:「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現在可以朝夕與我熱愛的大海為伴,與天地共呼吸,再不必為上司的臉色患得患失。為此我奮鬥了一生,得來真是不容易啊!」漁翁詫異地問:「為什麼要費這麼多的周折呢?你看我,不是早就得到了這一切了嗎?」

  當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時,他說:「其實,即使守著同一片海洋,老漁翁的體驗與這個城裡人的肯定不同:一個與生俱來地擁有,一個千辛萬苦地拚搏而得,感歎的內容不一樣,珍惜的程度也不一樣。我倒是覺得那個城裡人經歷了兩個世界,感悟或許還高於漁翁呢。再說,他不必為明天的魚價擔心。」

  「看來,目前我們還是要做城裡人了,天天忙碌,腦袋裡裝著個關於大海的夢。」

  還好,海離我們並不遠。假期的時候,他便牽了我的手,走進細細軟軟的沙灘,漫步著,看潮起潮落,日出日落。

  我們曾在海邊聯過一首詩。

  「我是萬古的波濤,

  我是千年的海岸。

  ……」

  波濤撞擊到海岸,才結束了漫長的流浪;海岸擁抱了波濤,才煥發出醞釀的激情。

  攜手而行,是愛情電影中的俗套,卻是我和他生活中實實在在的每一天。今夜,我們為彼此準備了結婚周年的禮物,直到現在,還互相保守著秘密。

  但是,玫瑰花已經盛開在窗前。在它的幽香裡我寫下這本書的最後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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