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紀實 > 潘虹獨語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
【飛往紐約】 §9月10日 星期六 不知為什麼,有時候我以為他的血管裡不可能流著殷紅的熱血。 他的性格實屬冷血一類,那能把人毀掉的情欲和他無緣,玩樂和麻將都迷不了他的心竅。除了喝酒,喜歡領略體育球賽的樂趣外,就在攝影機前過日子。藏在眼鏡背後的那雙眼睛裡,永遠清晰地流露著他的意圖和他的思路,讓人一望而知。 這執著的冷靜是他的主要力量,血氣、情感、心靈,對於其他人,都是會引起惶惑的知覺和感覺的要素,但對於他則毫無意義。他的一切激情火花都集中在大腦,集中在他的銀幕中的女性形象上。 他,就是謝晉。不管他現在從事著什麼,將來還會從事什麼,他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中國電影大師的行列。這次在國內接拍第一部電視劇《大上海屋簷下》雖然不是他直接導,但有著他的參與,我就覺得牢靠。都說謝導是最善於發現和調教女演員的。我最初的成功。不是在謝導手裡演出來的,但與他的那次合作,讓我受益匪淺,難以忘懷。 那一年12月24日,我抖掉了腳上黃浦江畔的塵土,走進飛往紐約的機艙。 在18小時的飛行中,謝導演的背影一直在我的前方。 一排三個座位他一個人坐著,他那雙頰微紅的臉龐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正發著高燒。他最好是躺下。 偶爾,他也回身沖我們微笑一下,但誰都很難說清楚這微笑的複雜內涵。 誰都知道,我們是由於簽證延誤了兩個月,在這嚴冬季節,偏偏要去向大自然索取我們影片中所需要的夏天和春天;誰都知道,我們僅僅只有30萬美元的外匯,要去遠征紐約、洛杉磯、威尼斯,去創舉中國大陸電影製作在海外拍攝的「第一個」。在我們的上空,是那巨大而冷漠的蒼穹,在我們的下面,是廣袤而親切的大地。也許正是這大地給予了他希望。他慢慢地閉上眼睛。他喜歡在寂靜中冥想。 機艙裡,攝製組的許多人都用額頭抵著橢圓形的舷窗,目光各種各樣……依依不捨的,如釋重負的,欣喜激動的……我無法揣測所有人此時的心情,但「一定要成功」這個使命和目標,每個人都是一致的。此時,我也緊緊地摸著自己左手鏈上的小金豬(我的護身符),心裡不停地默默念禱,便願別像太平洋一樣渺茫…… 他一滴不剩地喝幹了他的第三杯茶時,我們已經在空中飛行十多個小時。他的胳膊旁邊仍是那本皺皺巴巴的劇本。上面的字跡寫得很亂,像是在鉛印的文字間爬動著蟲子。其顫動的軌跡,甚至不難以讓人能識別出,這部分是在汽車上寫的,那部分是在飛機上寫的。他時而看看劇本,偶而又唱唱低語,有時甚至情不自禁地發出歡樂的歎息。突然,他回頭沖我大叫了一聲:「那首英語歌的錄音磁帶你帶了沒有?」 正在昏昏欲睡中的我嚇了一大跳。「帶了,導演。」我報告式地趕緊回答。他耳朵不好,說話聲音特別響,再加上非常地一本正經,有時真令人望而生畏。 他馬上意識到可能把我嚇著了,立即微笑著又補充了一句:「你想睡了?」 「不,沒,沒有。」 我掩飾著。因為我知道導演最討厭演員像只病貓似地老蜷縮在角落裡睡覺,「過了今天就不曉得明天」(這是他罵演員最重的話)。 不知甚麼時候,我終於睡著了。 醒來時空中小姐正在用中英文廣播著「飛機開始下降,請系上安全帶」。我趕忙起來,就見椅子扶手上插著一朵鮮花。 一朵正在開放的花朵,它無止境地自我重複著伸展開去,一片葉子接著一片葉子,它每個柔和的紅暈顏色都比前一個顯得更紅。 鄰座的人告訴說,「導演送來,你睡著了。」 我抬眼看去,才知導演被空中小姐照顧到頭等艙去休息了。這花是頭等艙配餐時送給旅客的。 提前得到一枚獎章,我想。獎章是授予有特殊貢獻的人,他希望。 估計是半個小時之後,我們踏上了美國大地。腳下倒並無異常感覺,但我心裡卻充滿了莫名的惶惑,一種對異邦文化的陌生,緊緊地追纏著我。其他人有人驚喜,有人欣慰,有人沉醉,也有人困惑……只有他,始終是唯一無動於衷的人。這使每一個有頭腦的人都會承認,他身上還有一種對冒險的嗜好,他的強大僅僅在於執著。 在機場海關他還開著玩笑,攝製組以他為首走在最前面,海關人員仔細向他詢問著在紐約拍攝的週期,紐約的接待團體等,他一一詳盡地作著簡明的回答。最後問他的是帶來作為拍攝費用的美元是多少?他微笑著瀟灑地轉身而去,壓根兒不予答覆。對彼岸世界的金錢威脅全然無所謂。他那藝術性的活動型個性超群絕倫,以其特有的優勢鑄煉著攝製組每個人的意志。 為了藝術能夠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利益。我以為這是種氣質。這種氣質在這關鍵性時刻也提醒了我們每一個人。為什麼他享有盛譽;為什麼他能夠得到社會和人們的尊重。不管怎麼樣說,此時他充溢著新的、幾乎十分虔敬的心情,他在企盼著另一種幸福─—成功。 那種一瞬間的氣質,那種會使我瘋狂的氣質,我知道,我會難以忘懷。他再也沒有回身顧望,時隱時現地一直走在我的前方…… 一切過去了的都成為美好的回憶,而回憶的美好,又將始終滋潤著我鮮活的心,使她年輕,使她純淨。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