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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一代人的夢想】

  §8月28日 星期日

  六天,彈指一揮間。

  席慕蓉曾經有詩問:在長長的一生裡為什麼/歡樂總是乍現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

  此刻,在我的心裡也有這樣一份淡淡的惆悵。

  今晚,熱鬧了六天的第二屆長春電影節在頒獎晚會後宣告了結束。王學圻和我分獲了最佳男、女主角獎。這是今年我因主演《股瘋》而得的第三個獎。米家山執導的《帶軲轤的搖籃》獲得了特別獎,一樣為他高興。看到我們兩人都在自己的事業上往前走著,並有所獲得,總是欣慰。

  我的惆悵,不是因為電影節的結束,也不是因為頒獎的輝煌場面就這樣轉瞬即逝,而是因為這六天裡我有過太多的激動,也有過太多的感觸,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24日研討會上羅藝軍老師的一番話。他說作個演員很不容易,一舉一動都招人注意,讓人說。要不阮玲玉怎麼會25歲就自殺,嘉寶怎麼會36歲就息影。他特別提到了中國女演員的心理素質,還算是比較好的。雖然老是在給人說,可還是在演電影。甚至到現在沒有人看電影沒有人在意電影了,可她們還在折騰,還在演。

  我當時聽了就感慨萬千。我覺得從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概括地說出我們的處境,這樣一種尷尬這樣一種癡迷不悟這樣一種捉襟見肘的處境。

  我說我們,因為我總覺得這次給我出這樣一本《潘虹電影表演藝術》的書也好,為我召開這樣一個研討會來幫助我總結從藝16年的歷程和每部戲每個角色的形成也好,都不是單純的我一個人的事,而是我們這一代影人的事。

  我們這一代影人是隨著新時期電影事業的成長而成長起來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們每個人的歷史合起來,就是一部新時期中國電影的歷史。

  我們是幸運的。我們遇上的是一個電影發展的好時期。百廢待興,就有一個特別寬廣的天地留給了我們去創造去發展。

  我清晰地記得,1979年我剛從戲劇學院畢業分到上影廠時,就明顯地感覺到整個社會對電影的那種關注和人們對它的那種渴求。這對我一個剛成為職業演員的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鼓舞。現在想想那種萬人空巷爭看一部《人到中年》,並且是一遍二遍十數遍地去看的盛況恐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從這一點來說,即使今天中國電影已走入了低谷,我潘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畢竟在我的青春年代裡,我付出過也得到過,我努力過也輝煌過。和我們的上一代相比,她們像我們那麼年輕時正遇上個「史無前例」;和現在的年輕演員相比,她們又會說機會沒有我們好,正遇上電影的不景氣。所以,我捫心自問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好好努力,還有什麼資格說演不好戲呢?

  陳凱歌說;「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一大群有責任感的人。」我一直很讚賞這句話。我不說我怎麼有責任感,但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多少還都是有點責任感的。雖然我們中間有一些人已不再從影了,但我們畢竟在中國電影的長廊裡留下過自己的身影。我們每個人都曾像是一朵花,都有自己最茂盛最輝煌的那一天那一瞬間,並且在這美麗的一刻我們是盡全力舒展開放了自己的。

  也正因為這樣,我們今天的痛苦才如此地顯而易見。

  我一直覺得演員這個職業就跟足球隊員似的,一大群人在球場上跑來跑去,就為了爭那個球,就為了把那個球踢進球門的時候聽看臺上的那一聲叫好。可忽然看臺上沒有了觀眾沒有了球迷沒有了啦啦隊,這球還踢不踢?還一定要踢下去的人一定是對球愛之入骨,而不是對球賽很在意的人。

  我們也是。

  這些年電影推向了市場,電影和電影觀眾都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如果說我們當中有些人因為無法適應這種轉變,或者無法承受電影滑坡這種巨大的失落感而退卻了的話,那麼我還在這裡面跌打滾爬,這不是我特別的能,只是我稍稍頑強了點。或者說我比她們更脆弱。

  夜深人靜之際,我總是問自己:我不演電影,我還能幹什麼,還會幹什麼?我是個職業演員,我學的就是這個專業。如果說我在這方面還有點悟性還能幹成點事的話,那我在別的方面可能就低能就一事無成。

  我不說電影是我的生命,但電影確實是我生命的證明。我一半的年華已交給了它,剩下的一半要我離開它去做別的,我還要問問自己有沒有勇氣呢。

  就說下海經商吧,其實我們這一代演員中好多入,包括我自己,都是一種無奈。那一張張合同一張張定單滿足不了我們。生意場不是我們馳騁的戰場,那裡沒有我們的光榮,那裡沒有我們的夢想。它不屬￿我們。

  可是不做點事又能怎麼樣呢?坐在家裡等劇本,這更慘。至少我是要瘋掉的。我承受不了現實的這種要求和壓力。

  我也試過逃避。拍完《女人·TAXI·女人》,我就逃跑了。去德國,去日本。我想我再也不演戲了。不演又怎樣,中國電影又不靠我一個人。

  一呆就是一年多,可還是不行,丟不下。

  在日本的那些日子,早上踱進廚房喝咖啡,然後看看電視,中午出去上學,有時還去各處旅遊。日子是悠閒了,收入也不愁,在黑澤明的攝影所只拍兩部廣告,報酬就比國內拍幾十部片子都多。物質上是滿足了,可精神上的失落依舊,甚至更大。

  後來想明白了,中國電影是不靠我,可我靠著電影呵。沒有它我就是活不好。拍電影就像抽大麻,毀我身體,耗我精力,使我傷神,使我心碎,使我失去我的生活我的婚姻,但我就是有癮。簡直有病!我老說我不正常,因為正常人不是我這種活法的。

  其實也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都這樣。

  這些天看這本《潘虹電影表演藝術》裡面彙集了近二十位影評人的論述,看一篇感動一篇。那天研討會聽他們發言也是的,聽一位感動一位。回想當年他們開始寫我影評的時候,也不過是人到中年,而今都已兩鬢有霜。

  我一直是非常看重他們的評論的。這麼些年來,他們的評論一直是我業務上的一個參照點,仿佛一把尺子,總是在幫我丈量著我的度。

  他們也是始終為電影活著的人。而電影又是這麼煎熬著他們。電影的發展是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他們無法以自己的準則以自己理想的目光去規範電影的走向。但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那樣投入地悉心關注著世界電影、研究著中國電影。在中國電影被解釋了又解釋之後,他們依舊執著地在那裡一篇一篇地闡述著他們的理想。

  儘管他們對我在《股瘋》中的表演給予了肯定,也對我大幅度的改變戲路重新定位自己塑造自己的勇氣給予了讚歎,但他們也說如果讓他們選擇,他們依然懷舊。

  我知道,這一份懷舊,不僅是懷念我以往的形象,也是懷念我們的那一個年代。

  我也懷舊。

  可我知道,我無法以一個一成不變的形象永立不敗之地。不進則退。不創新,不突破,不改變,就無法生存。我們只有適應。

  我一直覺得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媒介有時給予演員個人的是一些不夠準確的東西。一部片子成功了,就把所有的功勞歸於他;一部片子失敗了,又把所有的過失歸於他。其實一個演員只是一部影片的直接載體,他的成敗有很多因素。過去我一直說,演員的成功要靠三個條件,一個好劇本,一個好導演,一個好對手。現在我意識到還要靠一批有素養的觀眾和一批這樣孜孜以求的影評人,做我們堅強的後盾,和我們一起做夢。

  有他們在,就是給我自己的一個提醒:不管怎麼樣,我潘虹都要咬著牙站起來,堅持下去。也許我不能被今天的時尚今天的觀眾接受,或只能被部分地接受,但我也還是要用我的真誠去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一些讓我心安的事。去拍中國的電影,去演中國人想知道的事。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擔當。這是我們整整一代人所追求的光榮,所執著的夢想。

  這次來長影,米家山也來了。

  單獨和他喝了次茶。問他有沒有看《股瘋》?他倒也老實,就坦白說沒有。

  他說,報道和評論倒看了不少,影片反倒沒看。因為「不敢看,怕失望。」但他又忙著補充,「不過我相信以你的閱歷和天賦,肯定能演好。」

  他呀,還是這麼直率,還是這麼孩子氣。不過,很男人,是條漢子。

  他提議明年我們合作一部片子。他說劇本已組織人在搞了,我准會喜歡的。

  我說,你這麼自信?

  他會心地一笑,說,當然。他還補充說,這對我們是一次新的機會。他說他知道,唯有這樣,才有可能。

  這話裡有話,不止一層意思。

  我微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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