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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惡霸地主歐盛欽


  南縣注磁口是一個有三百戶左右的小鎮,物產甚富。稻米最多,水產豐盛,家禽家畜產量亦大,還有大量蘆葦、野禽等天然副產。各種苛捐雜稅名目繁多,地租高利貸等剝削異常嚴重,貧富懸殊也特別明顯。我常在晚飯後往鎮郊農民家閒談。有姜子清是貧苦農民,談到當地惡霸地主歐盛欽(他哥哥是趙恒惕督軍署的高級少將參議),仗勢欺人,強佔他多年淤積起來的稻田葦地。薑多次要求幫忙奪回淤地。經調查,不僅此事屬實,而且歐還在該地封河禁止網魚、封葦地禁止砍伐、禁止獵野禽(主要是野鴨);巧立名目加稅收、強佔良田房產、放高利貸、強迫買青苗;利用權勢收買一部分比較富裕的老移民戶,壓迫新移民戶。歐兼當地的稅務局長及堤工局長,濫增百貨稅收(特別是魚稅),橫行霸道,無惡不作,危害群眾比士匪還甚。

  某日,我對薑說,應當組織救貧會,人多勢眾,才能把歐打倒。姜說,口齊心不齊。意思是,談起歐盛欽人人都恨,做起來個個都怕。我問薑:「你也怕嗎?」薑說:「不怕,但只我一個人不行。」我說:「今晚我派幾個武裝兵,你帶路去把歐殺了。」姜高興極了。我說:「去時都化裝,事後不得有任何人洩漏。」

  當晚,派了一班長王紹南及魏本榮等三個救貧會員。由薑子清帶領,將歐盛欽秘密處決了。向他們交代清楚:只殺歐本人,不得傷及其他人。也出了一張匿名佈告,宣佈歐的罪狀。第二天稅收停止,貧民竊議稱快,但第三天繼續收稅。這使我感到,殺一兩個人無濟於事,不能解決問題。

  以後聽說,薑要求斬草除根,把歐本人和其妻兒都殺了。此事是真是假,我不清楚。過了幾天,隊伍即離開該地,經三仙湖,由小火輪送湘陰登岸,向平江進擊沈鴻英流竄部隊。我連離開注磁口時,居民對部隊毫無反應。這是一九二一年秋的事。

  六團開到金井(長沙平江縣城之間)新市街向平江迫近時,沈鴻英部經瀏陽、醴陵向廣西逃竄。平復後約在十一月底,六團回駐離長沙七十裡之潞口佘一帶。剛駐不幾日,在注磁口處決歐盛欽之事,隔三四月被告發。某日,團長袁植派特務排長徐某來到我處,他說:「袁團長請你去長沙團部。」我說:「好吧!」走約五裡,有一班人潛伏著將我逮捕。徐排長說:「這是袁團長奉趙督軍命令,不得已來捉你的。聽說你殺了歐高級參議的弟弟和全家。」我說:「殺歐盛欽有其事,但未殺全家。」徐說:「這是歐高級參議告發的。」我說:「歐是當地為富不仁的最大惡霸,仗勢欺人。」數了歐盛欽一堆罪狀。士兵聽了表示同情,徐即假說,團長也是不得已的,到督軍署後,定會設法營救等。士兵中也有出主意的,說你到督軍署不要承認,他沒有證據,也可能是土匪殺的,也可能是歐盛欽平日作惡太多,別人報仇殺的。

  走了六十裡,離長沙還有二十餘裡,我說休息一下吧!休息時,牽我走的一位青年士兵靠緊我坐著,把捆我雙手的繩子偷偷地解松了,又把手重重地在我背上按了兩下,示意我逃走。我領會了他的意思。

  又走了幾裡,即要過撈刀河,離長沙只十五裡了。想想自己的命只抵償一個惡霸的命不合算,死在這狗財主之手實在不甘心!決心在過河時逃跑。在渡船上,我叫徐排長說:「大衣口袋裡還有幾十塊錢,你們拿去吧!不要便宜了那些看管監獄的豺狼。」徐排長說:「幸而得救時,仍然退還給你;萬一不幸就替你辦後事。」我說:「用不著,你們拿走吃一頓,剩下的就分了吧!」在船離岸不遠,乘徐來抄錢時,狠狠地給他一撞,他落水了。我一躍上岸,縛在手上的繩子也脫落了,便向東(邠梨市)飛跑。士兵向天放了幾槍,無人追趕。這二十多塊錢,成了我的買命錢。謝謝他們,尤其是那位沅江口音的青年士兵,永遠忘不了他!

  一氣跑了二三十裡,天也黑了。跑到了邠梨市與長沙之間的七裡巷,險是脫了。就草地坐著,將身上的濕汗衫脫下,肚饑疲乏,身無半文。躺著休息了一會兒,望著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口裡隨意念著:「天地轉,日月光,問君往何方?天下之大,豈無容身之處嗎?」念頭一轉,勁就來了。

  走啊!走啊!夜半來到易家灣湘江河岸,有薄薄的霧,望見有小船,我念著:茫茫湘江畔,漁翁扁舟有燈光。小姑在補網,老翁收行裝。尊聲大爺行方便,老翁笑問往何方?我說:「要過江,身上無半文錢。」老翁說:「上船來,送你過江去,不要你的錢!」問了他的姓名,叫羅六十老倌,無子僅一女,年過半百了。老者問:「先生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我說:「我不是先生,是窮人。」他望望我身上,又搖搖頭,懷疑我不是窮人。我即詳告事因。船抵西岸時,我將汗衫交給他,他無論如何也不要。我跳上岸,將汗衫丟在船上說:他日相逢,留作紀念吧!

  上岸後,我向郭得雲家飛跑。

  一九三〇年,紅軍佔領長沙時,我到易家灣還找到了這位年近七十的羅六十老倌,將沒收土豪的糧物送給了他一些。他不知道我的名和姓,我覺得他是恩人。

  * * *

  沈鴻英,舊桂系軍閥。二十年代初流竄於湘、贛、粵、桂四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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