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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留法勤工儉學

  §遠涉重洋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下旬,我們這批辦好簽證去法國勤工儉學的學生,從重慶乘船出發了。

  臨離重慶,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有喜有憂。一方面,出國勤工儉學,這是去尋求「科學救國」的大計,因此,對到法國,對未來的生活,充滿著憧憬和希望,從這點上說,我的心情是喜悅興奮的。而另一方面,這次出走,直接的原因是不甘忍受軍閥當局的迫害,所以我仍十分牽掛那些同我一起參加學生運動,在抵制日貨鬥爭中衝鋒陷陣的同學們。由於各方面的原因,有相當一部分學生運動積極分子未能出走,還留在江津。我知道,反動當局和那些利慾薰心的商人,是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這是我離開家鄉時最憂慮的事情。同時,這一次是遠涉重洋,到異國他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對父母和親人,也難免有留戀和惜別的感情。同伴們大多也是這樣。

  青年人的心境畢竟是容易改變的。輪船離開重慶,順流而下。長江兩岸層層疊疊,矗立著雄偉的山峰。近岸的山巒上,佈滿紅葉,成熟的橙桔掩映在蒼松翠竹中間。大好河山的壯觀景色,頓時使我們心情輕鬆了許多。特別是船過萬縣、駛過著名的三峽,我們都聚集在甲板上,扶著船舷,抬頭仰望雲霧中的白帝城,並排聳立的巫山十二峰。腳下是咆哮的激流,發出震耳的轟鳴,聯想到這座座山峰的美好傳說,不少人吟起了古詩人讚美三峽的詩句。我與同伴們互相鼓勵著,出國之後,一定要發奮學習,學一些本領回來,好改變祖國貧窮落後的面貌,使之與這大好河山一樣壯美。

  穿過三峽,江面漸趨寬闊,輪船在平靜的江面上緩緩行駛。出峽後的第一個城市是宜昌,輪船在這裡停靠。對我來說,初出四川,一切都感到新鮮,就上岸去遊覽宜昌市容,不知不覺地走進了英國租界,被紅頭阿三喝住盤問。結果是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回到船上,氣惱之餘,感慨萬千。一個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活動,居然要受到外國人管轄,真是豈有此理。這件事更激發了我們的愛國心。船到漢口,又靠碼頭暫息。我們知道漢口是京漢鐵路的終點站,幾個人相約,要去看看火車是個什麼樣子。

  在四川,修鐵路吵嚷了許多年,可我們始終沒見到鐵路,更不用說火車了。我們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不巧得很,站上沒停一列火車。聽說趴在鐵軌上可以聽到遠處火車行駛的聲音,我趕緊把耳朵貼在冰涼的鐵軌上,只聽到一陣又一陣「嗡嗡」聲,那大概就是火車行駛的聲音吧!這個說,他聽見了;那個說,他也聽見了。大家離開火車站,都顯得很興奮,議論著從法國回來,我們要在四川修鐵路,讓自己的火車,在祖國的土地上到處奔馳。由於非常高興,竟迷了路,待我們趕到碼頭,輪船快要開了,險些誤了上船。

  我們到了上海之後,停留了一段時間。在這個當時被稱為十裡洋場的地方,我所看到的事情,對中國這個半殖民地社會的感受,比起在偏僻四川的所見所聞來,要觸目驚心得多。那時的上海,被叫做「冒險家的樂園」,外灘附近,有數不盡的賭場、舞廳、夜總會和鴉片煙館,外國佬和有錢人在這裡尋歡作樂,花天酒地,為所欲為。與此相對照的是,無數貧苦人和乞丐流落街頭,在死亡線上掙扎。看著這番情景,我們每個人都為國家被糟蹋成這個樣子,感到痛心,更覺得我們選擇出國求學的道路是走對了。在上海,我們停留了約七八天的時間。十二月七日那天,我們到靜安寺路五十一號,參加了中國寰球學生會為赴法學生舉行的歡送會,到會的有準備出國的湖南和四川等省的學生一百余人。寰球學生會是中國學生出國求學的促進組織,對每期赴法學生,他們都組織歡送。這次歡送會由寰球學生會總幹事朱少屏擔任主席,他致了歡送詞。曾經到國外留過學的周緝庵學士作了演說,湖南學生江澤楷致了答詞,會後還會影留念。這次歡送,對我們大家是一個鼓舞。

  我們買到了去法國的船票。一張由上海到馬賽港的船票要一百銀元。我帶的三百銀元,一下子就花去了三分之一。我們乘的是法國郵輪「司芬克司號」,又叫「鳳凰號」。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九日上午從上海楊樹浦碼頭啟程,當時的《時報》曾以《留法儉學生出發記》為題,發了消息。

  《民國日報》還發了《本屆赴法學生調查表》,列了七十三個人的名字,我列第十三名。這屆(第八屆)留法儉學生一共一百五十三人,除個別江西籍和北京籍的學生外,絕大多數是四川、湖南兩省人。還有四名湖南的女學生。因為女學生出國勤工儉學的人極少,很引人注目。

  我們買的是四等艙船票,四等艙其實就是無等統艙,在半明半暗堆著各種貨物的貨艙裡,設置了一些重疊的多層鋪。艙內空氣污濁,很不是味。赴法勤工儉學的幾批學生,大都是乘坐的這種無等統艙,從出國一開始,就很有點勤儉的勁頭。我們上船後,除了困得實在沒有辦法,在船艙裡睡睡覺外,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甲板上。

  輪船從上海啟程不久,有些學生就開始暈船了,吐得很凶,吃不下東西,後來在海上又遇到風浪,船顛簸得厲害,暈船的人也就更多了。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到達香港,在九龍碼頭停泊了一天,幾個暈船實在厲害的學生,就想在這裡下船不走了。十二月十五日,船泊在越南海防港,以後到西貢,又有幾個不能堅持的學生想取陸路回國。說也奇怪,我始終沒有暈船。我們雖是四等艙,但吃飯都到三等艙的餐廳,因為暈船的人多,餐廳裡幾乎沒有多少人。每到吃飯時間,我按時到餐廳吃飯,毫不在乎。十二月十七日抵達西貢港時,我還特意登岸看了看。在漢口沒見到中國的火車,在這裡卻看見了另一種小火車,窄軌,小車廂,構造也簡單,是法國人在西貢修建的。船離西貢,朝新加坡駛去,我們在水天相連的大海裡,遠遠看到了鯨魚噴出的水柱,時噴時停。這種壯觀的海上奇景,使我們忘記了旅途的疲勞。船到達新加坡,停靠的時間比較長,許多人上岸休息觀光,我也上岸去看了看。

  當時,新加坡還是英國人統治,港口上有警察檢驗護照和作疫病檢查。對新加坡最突出的印象是華僑多,因為新年臨近,有的門上已經開始貼對聯了,記得有副對聯這樣寫著:「皇恩春浩蕩,文字日光華。」這時早已是民國了,還寫什麼「皇恩浩蕩」,除了表明這些同胞思想守舊的一面,更主要的是傾吐了他們思鄉愛國之情,在異國看到這番景象,我是很欣慰的。祖國雖然貧窮落後,可它在愛國同胞的心目中,卻佔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經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這裡風平浪靜,天氣炎熱異常,郵船還在科倫坡停了一天,然後經四五天的航行,從險要的吉布提海峽進入紅海,這時已經是一九二〇年一月三日了。八日,穿過蘇伊士運河。在埃及停留的時候,又有個別人動搖,想中途回國。

  旅途中最驚險的場面,是過地中海。在那裡,郵輪遇上了大風暴,兩天兩夜,「司芬克司號」一直在巨浪中蕩來蕩去,一會兒被拋上浪尖,一會兒又跌進浪穀,海水呼嘯著從甲板上掠過,我們只能蹲在船艙裡,每個人都背上了救生圈。這時,又聽水手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地中海布的水雷,還未徹底清除,人們精神上的壓力更大了。還好,風暴終於過去了,也沒有遇上水雷。一九二〇年一月十四日,「司芬克司號」抵達馬賽港,從頭年十二月九日由上海啟程,整整在海上行駛了三十五天。

  這三十五天,歷經南中國海、印度洋和地中海沿岸的眾多著名港口,使我開了眼界,但我心頭總象壓著鉛塊似的沉重。儘管這些著名港口風景綺麗,有數不清的高樓大廈。可是給我印象最深的,則是港口上許許多多衣衫襤樓的苦力和乞丐,有些還是很小的孩子,在那裡做工或討飯。這些城市的情況,同在上海見到的情形很相似,大多是英、法帝國主義的殖民地,真是哪裡有帝國主義統治,哪裡就逃脫不了貧窮落後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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