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聶榮臻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寒假結束,回到學校。不久,北京發生「五四」運動。我們也在學校和江津縣城街頭集會遊行。同學們撒傳單,貼標語,進行演說,號召以抵制日貨來作為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實際行動。我們與江津甲種農業學校等學生聯合在一起,派代表去動員一些商店老闆不要販賣日貨,但是一些大商號根本不理學生的要求,一些小商店也跟著跑。這樣一來,激起了學生們的憤怒。於是,對江津縣城幾家銷售日貨的大商店,進行了搜查,將查出的大批日貨搬到「文昌宮」封存,同學們輪流看守,準備焚燒。我們還沿江巡邏,凡裝有日貨的船隻不准靠岸。

  這時,江津縣長聶述文出面調停,說是調停,實際上是想壓服。談判的時候,江津駐軍團長王天培參加,會場外面站滿士兵,一個個荷槍實彈,聶述文唱白臉,王天培唱紅臉,企圖迫使學生屈服。青年學生血氣方剛,根本不理他們這一套,堅持要焚燒日貨,商人們則在聶述文、王天培支持下,要求賠償經濟損失,雙方相持不下,幾經談判,都沒有解決問題。當我們得知凡爾賽和約正式簽字的消息,同學們的憤怒情緒到達頂點,立即集合,要上街遊行。

  津中校長鄧黎仙(此人是國民黨員)、學監李耀祥、羅中林百般阻撓,先是勸說威脅,後來乾脆關上校門不准上街。我們一二百名學生,一氣之下,沖出校門,串連其他學校的同學,遊行到「文昌宮」,將日貨搬到河邊,全部燒毀。這樣一來,引起商人的極端仇恨,他們勾結反動軍警,在校方配合下,準備對我們下毒手。好在暑假將至,我們就離開了學校。很顯然,我們幾個學生代表在學校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呆下去肯定要受迫害,這也是促成我去法國勤工儉學的重要原因之一。

  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們當時這種焚燒日貨的行動,做得有些過火。這些東西,本來是中國人自己拿錢買的,燒掉不是可惜了嗎?而對日本人毫無損失。相反,燒了日貨,侵犯了商人的利益,反而造成商人對我們的不滿甚至仇視。宣傳抵制日貨無疑是正確的,但愛國運動的目標應該自始至終對著日本帝國主義,應該把商人作為說服爭取的對象,動員他們一起參加抵制日貨的行動。那個時候,我們這些學生少年氣盛,一怒之下,就不考慮後果如何了。

  在中學時期,另一件對我影響很深的事情,是連年的軍閥混戰,它把國家搞得四分五裂,落後不堪。在四川,也是大小軍閥混戰不已。有個軍閥叫劉存厚,長期盤據川北,一直到我們紅四方面軍退出鄂豫皖到川北建立根據地時,才把他消滅。四川軍閥有個特點,因為交通不便,經常是關起門來打,需要的時候,聯合客軍打對手,客軍就是雲南、貴州的軍閥。而四川軍閥自己則從來不打到外省去,這主要是因為四川富有的緣故。

  在兵荒馬亂之中,各地成立了許多民防團,大多用以自衛。在我們江津,也成立了民防團。記得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回研究四川武鬥問題,我對毛澤東同志說:過去有人講過,「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要解決四川問題,可不簡單,不能掉以輕心。毛澤東同志聽後笑了起來。

  軍閥們打來打去,最倒黴的是老百姓,弄得哀鴻遍地,民不聊生。所有這些發生在我中學時期的兵連禍結的事情,都使我感到苦惱,痛恨軍閥,尤其是對外來軍閥更加痛恨,總希望把他們趕出四川去。但是,那時我很年輕,看不清軍閥混戰的本質,找不出解決的辦法,總感到對這些現象實在無能為力。出路何在?我當時只是把希望寄託在出國去學點本事,回來辦好工業,使國家富強了,也許能改變這種局面。軍閥混戰造成國家貧困落後,更增強了我對「工業救國論」的信念。這是我決心去法國勤工儉學的另一方面的原因,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原因。

  在中學時期,也知道俄國發生了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多少有這種印象:這個革命是進步的,成立了勞農政府,感到新鮮,但弄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看到《新青年》上一些介紹社會主義的文章,又眾說紛紜,各有各的主張,無政府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即改良主義)也夾雜其間。尤其是無政府主義,當時在青年中的影響比較大,但我認為他們的辦法並不能解決中國面臨的問題,而且許多道理我還弄不太懂,所以當時的社會主義宣傳沒有對我發生很大的影響。要說有些影響,那就是我深信中國社會要變,只有變才有出路。至於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看到的結果是到處碰壁,不能解決問題。進步思想界提倡反對封建,反對禁錮婦女,反對八股文,提倡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提倡向西洋學習科學文化知識等,這些我都是贊成擁護的。

  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懷著變革現狀的熱情,一九一九年暑假期間,我決心去法國勤工儉學了。當時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在中國各地逐步興起。去法國人數最多的,一個是四川,一個是湖南。在四川,又數江津去的人最多,據最近不完全統計,江津一縣就去了三十多人。我約了幾個同學,先到了重慶,打聽去法國勤工儉學的辦法。事先我們知道四川有兩個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一個在成都,一個在重慶。我們到重慶是想打聽一下,究竟是經過預備學校好,還是直接去法國好,再就是瞭解一下去法國的手續、費用等具體問題。在重慶得知留法手續很簡單,因為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法國正缺勞力,只要通過法國駐重慶領事館簽個證就行了。

  在預備學校又主要是學法文,大家商量說,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到法國學法文,比在國內學效果好,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哪知回到家裡,父母不同意。我在家裡是獨生子,父母捨不得我遠離家鄉,擔心我飄洋過海,會不會出什麼意外。我反復向他們說明留在家裡沒有出路,因為燒日貨,可能還有被捕的危險。父母聽了,也覺得有道理,愛子心切,希望兒子能有點出息,最後還是同意了我去法國。自己去法國,要一大筆錢,家裡窮,就靠我幾個親戚幫助,籌措了三百塊銀元。這樣,我和十來位同學懷著富國強兵的理想,先到重慶,通過重慶商會會長汪雲松,到法國領事那裡辦了護照。

  從此,我一別故鄉,就是三十六年。一九五五年我到西南調查軍事工業的情況,才重新回到時常思念的故鄉。回到家鄉,真是思緒萬千。我的父母和許多親朋故交已經去世,我默默地思念他們,但最使我思念的,是那幾位為革命而犧牲了的同鄉同學。那次回家,我到了江津中學,一到學校,鐘汝梅、戴坤忠、傅汝霖、吳平地等烈士的形象,立時浮現到我的眼前。他們在學校時就追求進步,關心時政,我們經常在一起議論國事,切磋琢磨。吳平地同志犧牲得最早,他是我的同班同學,中文基礎很好,一九二〇年北上考進北平師範大學後,經常參加進步學生運動,後來加入了共產黨,給李大釗同志當助手。不幸,一九二七年四月,同李大釗同志一起被捕犧牲。

  鐘汝梅、戴坤忠、傅汝霖同志也于一九二〇年前後去法國勤工儉學,其中鐘汝梅是與我一路走的,一九二一年還一起在法國克魯鄒鋼鐵廠做工。他在法國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後來,我們在莫斯科學習回國,他也到蘇聯學習,一九二六年回國,一九二七年在上海江蘇省軍委從事地下工作時被捕犧牲。戴坤忠、傅汝霖同志回國後,被派往洪湖地區賀龍同志的部隊中。一九三二年我在中央革命根據地時,聽到這兩位同志在對敵鬥爭中先後英勇犧牲的消息。我站在校園裡,默默地緬懷著幾位先烈,為戰友的犧牲而悲痛,為我的母校哺育了這樣幾位先烈而感到自豪。現在,江津第一中學已經為他們建立了「革命烈士紀念碑」,以紀念先烈,教育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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