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聶榮臻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青少年時期

  一八九九年(清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出生在四川省江津縣吳灘鎮。

  江津是一個丘陵起伏的地方,緊靠著長江,離重慶也近,自然風光很秀麗。吳灘則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川東小鎮。

  在江津,聶姓是個大家族,到我這一輩,按家譜排是「榮」字輩,所以給我取名榮臻。我出生的時候,家庭已經破落了。從我記事時候起,打下深深烙印的,不是家鄉的山水風光,孩提時代的歡樂,而是日月的艱辛,農村的動盪和農民生活的苦難。

  我的父親聶仕先,因度日艱難,每天除了幹活的辛勞,就是為家庭生計發愁,留給我的印象是老誠持重,沉默寡言。母親唐氏,是個典型的舊式婦女。她把自己的精力和感情,全部用於操持家務,撫養我和妹妹上。年幼的妹妹,受著封建禮教的束縛,從小呆在家裡。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一些,但一家人感情融洽,相處得很好。

  我到上學年齡的時候,正處於辛亥革命醞釀時期。國家政治上的激烈動盪,各種社會思潮的日益活躍,各派政治力量的爭鬥,新學與舊學的交替和鬥爭,所有這些,都以辛亥革命為標誌,彙聚成一股強大的歷史潮流,封建社會正在瓦解,民主主義正在興起。中國社會的這一變動,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堂政治課。

  由於家庭困難,父母把我送到外祖父家讀私塾。外祖父家距我們家不遠,是當地比較富有的一個地主家庭。教私塾的,是一位前清秀才,整日裡搖頭晃腦,咬文嚼字,教的都是四書五經、之乎者也一類的東西,沉悶得很。但在外祖父家,也有難得的樂趣。那時,我三舅在重慶法政學校讀書,法政學校當時是重慶的最高學府。他經常回家,一回來,就帶來許多社會消息。舅父的親戚朋友,有的是共和黨,思想傾向保守,有的是國民黨,當時比較激進。他們碰在一起,常常爭論各種問題。我雖然年紀很小,不懂政治,但覺得他們的爭論很有趣,對城裡來的消息也感到新奇。儘管搞不清共和黨是怎麼一回事兒,國民黨又是怎麼一回事,這也無所謂,但已模模糊糊地覺得社會正在發生變化。就這樣,政治需要變革的想法,不知不覺地闖進我年幼的心靈之中。

  孫中山先生領導的民主主義革命浪潮,不時向四川卷來。清王朝政府對四川的統治搖搖欲墜,整個四川處在辛亥革命的前夜。由於四川的富饒,清政府不甘心放過這塊肥肉,加上四川又是西南政治經濟中心,它要統治西南,必須控制四川。但是,清政府又深感鞭長莫及,因為四川交通不便,它與外界的主要通道是靠長江,運兵進川和運物資出川,全憑著長江。除長江之外,就是「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了。同時,四川人民富有反抗精神,對清王朝的統治並不買帳,不斷掀起各種鬥爭。因此,清政府對四川人民是又氣又恨,統治手段特別殘酷。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說,清朝的官員揚言,「你們四川人想中狀元,除非是石頭開花馬生角」,可見對四川人厭恨之深。可是,四川人還是爭了一口氣,有個叫駱成驤的四川人,考中了清朝最後一科狀元。這個人辛亥革命前就在成都辦高等學堂,熱心教育事業。四川人都覺得駱成驤給四川出了氣,爭了光,把他中狀元的事情傳為佳話,說什麼「駱」字拆開是「馬」字和「各」字,「角」和「各」在我們四川是諧音,也就說成是馬真的生了角了。

  以後,我聽到的就是「保路」運動,這個運動在四川鬧得最為轟轟烈烈。清王朝為了侵吞四川民間為辦鐵路而籌集的鉅款,竟然宣佈四川的鐵路由民辦收歸國有。這樣一來,四川人民對清王朝的憤恨,就象火山一樣迸發了,各地紛紛成立了「保路同志會」。那陣子,一天幾個消息,一會兒聽說捉了趙爾豐,一會兒又聽說捉了端方,以後又聽到把這兩個傢伙先後處決的消息。當我們聽到四川人民的保路運動促成了辛亥革命的爆發,心裡真是痛快極了!

  在這偉大變革的日子裡,我們大家再也無心讀那些「之乎者也」了,整天在一起議論這些激動人心的大事,老師也不怎麼管。在當地,我們最關心的是「同志軍」圍攻合江。合江知縣黃炳燮,憑藉合江城三面瀕江,城牆堅固,只有西門是陸路出入口,而這裡又是高崗,在當時條件下,確實易守難攻。他堅守合江,拒不投降,同志軍彙集各路民軍幾萬人,圍攻合江幾十天,從九月下旬一直打到十二月初,黃炳燮才覺得大勢已去,出城投降。但到後來,合江又落到雲南軍閥手裡。

  辛亥革命勝利後,老式的私塾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逐漸被新式學校所代替。我也進入新式學校讀書,知識面逐漸開闊起來。雖然還學文言文,但白話文越來越多,此外還增加了數學、歷史、地理等課程,使我懂得了許多國內外的歷史、文化和科學知識。小學畢業後,我考入江津縣立中學(即現在的江津第一中學)讀書。這所中學設在江津縣城,是本世紀初創辦的。那時的學制為四年,規模比較大,有好幾百人,學生都是住宿生。我進校的時候已經是第八班(即第八屆)的學生了。

  中學時代,我已十八九歲。在這裡,我一面讀書,吸收文化科學知識,一面從當時國內國外所發生的許多重大事變中,不斷地思考,尋求真理,摸索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

  辛亥革命帶著先天的軟弱性。革命勝利不久,袁世凱簽訂賣國的二十一條,復辟稱帝,接著就是連年不斷的軍閥混戰。反對二十一條、抵制日貨和反對軍閥混戰,對我的思想觸動最大。

  江津中學訂有各種各樣的報紙刊物,包括《新青年》這樣的進步刊物。另外,四川雖然交通閉塞,但電報還是通的,各種消息通過電訊傳到四川,這些消息又在報刊上廣泛傳播。我們這些青年人經常在一起議論時弊,抒發愛國熱忱。

  簽訂二十一條以後,大量日本貨流入中國,也源源不斷地流進四川。處在長江邊上的江津縣城,商業比較發達,所有百貨商店擺的幾乎都是日本貨。這引起了我們強烈的反感。巴黎和會將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轉讓給日本,消息傳來,正值寒假前夕,同學們氣憤已極,先是三三兩兩慷慨激昂地議論,後來就自發地在校園裡集合遊行,高呼口號,強烈抗議。

  寒假中,由我們江津學生聯合會出面,通知大家利用假期到各地演講,宣傳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號召同胞們起來,打倒漢奸賣國賊,共赴國難。我在寒假中回到家鄉,與別的同學一起,組織了一個宣傳組,曾到各處作過幾次演講。我演講時特別激動,不管人家聽懂聽不懂,把我所知道的事情一口氣訴說了一通,還獲得了一陣陣掌聲。這是我參加政治活動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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