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梁羽生傳奇 | 上頁 下頁
五〇


  楚昭南雖為吳三桂網羅了去,做了他軍中的總教頭,他爭的卻是「武林第一」的那口氣。在江湖上他被稱作「游龍劍」,也是晦明禪師的徒弟,二十年前已和他的大師兄楊雲驄並稱天山二劍。但是兩人性格剛剛相反,楊雲驄是豪氣干雲,終生為反清複明奔跑,而他卻熱衷利祿。楊雲驄因為愛情失敗並被王府中人殺死後,天山絕藝,他以為只剩下他一個傳人了,更是橫行無忌。

  殊不知突然殺出了一個淩未風,是晦明禪師的關門弟了,也是他的師弟,不但本領高強,更有一腔熱血,大有他的師兄楊雲驄的遺風。志不同,道不合,當然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所以,江湖上的爭鬥,大部分是圍繞著他和淩未風展開的。淩未風的一切厄運,基本上也是拜他所賜。

  只不過他的背後是偌大的一個清室,淩未風是抗清英豪的佼佼者,他們的爭鬥便帶上了濃重的歷史感,少了一種江湖爭霸的色彩。但總歸也離不開江湖恩怨的。

  像淩未風等民族英雄俠士慷慨赴難,率眾抗敵,固然是不為任何功名利祿,但也不會有悠哉遊哉的時候。他們總是一事沒完,一事又到眼前,國家多難,民族多災,他們便總在憂國憂民。

  楚昭南更不用說了,為了一己的私利,他簡直是惶惶然不可終日。

  本來納蘭明慧和納蘭容若是可以過著一種琴棋書畫的優閑生活的。

  納蘭容若本來已是這樣做了,相府的滿池荷花襯托的是一顆苦悶寂寥的心。那些年他都在專心研究《易經》和唐代以下的經學書籍,正在編一部大書,並已定名為《通志堂經解》,想借此作為「名山事業」,從而也在此安定終身的。不料還是給康熙拉去出征,一塊去打回人藏人。他生長在那個階層,並不可能和它公然對敵,即使要叛逆,也是思想與觀念上的事。在願與不願之間,他走的是一條痛苦的折衷路線。多好的畫,在他的筆下都會有陰影;多好的詞,在他的口中都會有悲音;多好的琴,在他的手下都會斷弦。

  納蘭明慧更是心結難解,貴為王妃,心中既沒有愛情,又失去了親情:不愛的丈夫為了愛她而死在她的懷中;她愛的女兒卻認為自己是個罪人,怎樣也不肯原諒她當年沒得選擇的抉擇。

  她當年沒跟女兒的父親一道走,今天也不可能跟女兒一道走,她從小就生長在她那個階級裡,她怎麼能夠想像她和陌生的漢族人一道,反對自己的族人呢?她也壓根沒時間考慮,女兒已變了臉色。

  身陷牢籠的女兒殺死了母親的丈夫,但她還是渴望母親的愛的,她覺得十八年的痛苦,應該贏得母親的愛。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容易。這是一種非常錯綜複雜的情緒,她的母親可以感覺得到。

  但作為母親的感覺誰能理解呢?只有她自己明白「什麼都完了」。

  她用情人的短劍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十八年的痛苦也就煙消雲散了。正是:恩怨已隨心血盡,死生一例付浮萍。

  種種情事,是否已在表明,武俠小說裡並沒有「桃花源」?

  記得《紅樓夢》第一回在講了一個關於石頭的神秘故事之後,又介紹了甄士隱本是一介淡泊功名榮譽的鄉宦,每日只是以觀花種竹,酌灑吟詩為樂,簡直是神仙一路的人物。他家中有賢妻嬌女,知足常樂,本以為可以頤養天年,誰知禍從天降,女兒于元宵之夜失蹤。從此,天災人禍接踵而至,妻子得了重病,火災把他家燒成了一片瓦礫場。他狼狽不堪,寄人籬下,飽嘗世態的炎涼,終於貧病交加,漸漸灰心起來。正在這時,他聽到一個跛足道人,口中念念有詞,唱的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得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思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當時,甄士隱聽得含糊,只有「好」「了」二字卻還真切。跛足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

  認真想來,《紅樓夢》之前之後的小說,哪一部沒有沉積著《好了歌》中所表達的心態意緒?它的巨大的陰影,一樣毫無例外地投射到了新派武俠小說中。

  我們很難找到平和的人,在梁羽生、金庸、古龍所提供給我們的紙上世界中,要不就是慷慨赴難,要不就是爾虞我詐。

  觸目所見的,都是對某個人。某宗事產生了一種執著與堅持,不能自己,非要達到某個理想境界不可的倔強性格。很多時候,我們都會被這些江湖人物的脾氣嚇著,因為他們的頑強意志,他們的不肯回頭,他們的奮勇到底,他們的誓不言悔,以及他們的永不言倦,會得牽著他們的肉體走,使之不能自己,不可拒抗。

  即使再回頭已百年身。即使要重整舊山河,他們大部也會採取再狠狠地多發一次淩厲的武功。

  這相對容易,凡事之處理方式最艱難的不是高調抑或低調,活得似人上人,抑或隱居深山,不聞人聲者,其實都容易。

  最不容易的,是在江湖行走著,像許多人無異,只是一直生活下去,而能從中庸之道見著光彩,才是天下間最為艱難的。

  不能不說梁羽生們是出盡百招的,睿智如金庸,竟然也把人的邪惡寫得驚世駭俗,極盡極端之能事。如謝遜到處殺人,是因為受了師父殺父奸妻的刺激;葉二娘每天都要吮嬰兒鮮血,是因為不能親自撫養自己和少林寺方丈所生的私生子,所以也受了刺激。

  這已不是正常人所為了,但在金庸筆下,最後都得到了同情與寬恕。

  古龍作品受西方文化影響更深,對人性的邪惡陰暗面更為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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