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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面對命運的啟示〗

  魯迅沒有留下正式的遺囑,只在《死》中寫下這麼幾條: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我想,整篇《死》當中,最使那些仰望他的青年人受不了,覺得他「太悲哀」的,就是這六條「遺囑」吧。其中的幾乎每一條,都散發出一種徹骨的冷意,一種對社會和人群的不信任,一種深刻的孤獨和幻滅,一種忍不住要將一切動人的言辭都看成虛情和騙局的執拗,一種唯恐自己死後再被人利用的警覺,自然,也還有一種強烈的憎恨,一種極端的激憤和決絕:所有這一切,那些天真的青年人怎麼可能理解呢?倘若他們知道,這七條「遺囑」的原稿上,本沒有「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和「空頭」這幾個字,是魯迅聽了別人的建議,添補上會的,他們大概更要驚怪了吧。也許,這七條「遺囑」並不能代表魯迅對親人的全部囑託,他自己就緊接著寫道:「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但是,它們卻能夠代表他對自己的人生總結,至少是這總結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我甚至覺得,它們分明表現了他對自己命運的一種透徹的承認,他一直不願意作這樣的承認,但當大病纏身,看清楚自己來日無多的時候,他卻終於承認了。

  他這一生,從他稍懂人事的時候起,就不斷陷在處處碰窒的困窘當中。無論是十八歲從紹興去南京、還是二十二歲從南京去日本,也無論是二十九歲從日本國老家,還是三十二歲再次離開紹興去北京,更無論四十六歲從北京去廈門,去廣州,還是四十六歲從廣州去上每,哪一次不是在原來的地方碰了壁,可到新的地方之後,又大碰其壁呢?他不斷地奪路而走,卻又總是遇上新的窮途和歧路,說得嚴重一點,你真可以說他的一生就是走投無路的一生。

  因此,人生的種種滋味當中,他體味得最深的,正是那種從仿佛的生路上面,又看見熟識的窮途時的幻滅,那種從新我來的光明背後,又發現舊有的黑暗時的悲哀。他當然有過指點江山的慷慨和激昂,有過初嘗愛情的興奮和歡愉;他也常能夠收穫讀者對他的著作的熱愛,領略被大群年輕的崇拜者簇擁著跨上講臺的寬慰。但是,與他整個的人生體驗相比,這些情緒都太短暫了,往往是慷慨激昂還沒有完,幻滅已經擠上前來;在那愛情的歡樂的前後左右,更這布舊式婚姻的暗影,庸俗社會的流言。著作的成功,很容易被官方的壓迫抵消,從崇拜者的歡呼聲裡,更經常會聽到惡意的冷笑和刻薄的私語,倘說他確實常常能開懷大笑,更多的時候,他卻是獨自在心裡咀嚼人生的悲哀,陷入無法排遣的陰鬱之中。

  以魯迅那樣的智慧和才華,卻只獲得這樣一份命運,造物主對他的態度,實在不能算是寬厚。也許孟子說的真有道理,天將降大任給一個人,總要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狠狠地折磨他一番?也許命運之神已經看中了他,要選他充任宣告民族和文化衰亡的偉大先知,要請他著作現代中國人歷史悲劇的偉大的啟示錄,才特別給他品嘗這許多嚴酷的遭遇,推他入深廣的絕望和悲哀之中?說不定,那一股他屢想驅趕,卻終於不能趕遠的「鬼氣」,正是造物主派來提醒他諦聽命運啟示的「提詞者」?

  但是,魯迅卻似乎不願意承擔命運之神的重托。在他一生的某些時刻,尤其是那些他完全看不到出路的時刻,他曾經諦聽過命運的啟示,也曾經在靜夜中,順著命運啟示的思路,深入地體悟過他的悲劇,以及縮影在這個人悲劇之中的民族、社會和文化的悲劇。當這樣的體悟壓得他艱於呼吸的時候,他也曾經寫下過其中的一部分,想靠這隱約其辭的吐露和宣洩,來減輕那體悟的重壓。他的《孤獨者》一類的小說,他的散文詩集《野草》,他的那些「鬼氣」彌漫的雜感、隨筆和通信,還有像《亥年殘秋偶作》那樣的詩,就都是這吐露和宣洩的結果。

  但是,這一切都是被迫的,是他在絕望中沒頂時候的不自覺的掙扎,一旦他能夠浮出水面,他就會推開命運的啟示,另外去尋找一樣價值,緊紫地抓住它、用它來將自己拽出絕望的深坑。只要還有一點力氣,他就不會願意沉靜下未,而總要上下求素,哪怕只是找到一條不成形的上路,他都會急切地跨進去,盡可能迅速地逃離那對人生悲劇的陰鬱的體悟。因此,你今天來看,他一生部落在命運之神的牢牢的掌握之中,接連碰壁,走投無路,可在他自己,這一生卻正是不斷地拒絕命運的啟示,不斷從悲觀和絕望中逃離的一生。一九一八年,他從紹興會館的「待死堂」逃向啟蒙主義的呐喊隊;一九二六年,他又從風沙蔽日的北京逃向溫暖明亮的南方,一九三〇年,他更從孤寂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逃向與共產黨結盟的激進反抗者的營壘。倘說逼他從日本回國,又推他陷入紹興會館那樣的「待死堂」,命運之神是第一次向他清楚地顯示了自己的啟示,那我就正可以用這三次逃離,來概括他此後二十年的精神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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