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五六


  當然,這三次逃離都不成功,它們給他的打擊,也一次比一次更沉重。以至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又再一次陷入了「鬼氣」的包圍,不得不重新面對命運的啟示。他所以會寫下那樣七條「遺囑」,就說明他已經領會到了這啟示的雄辯的力量。但是,倘若疾病不是那樣快地奪走了他的生命,倘若他不是衰老到無力編織新的理想,他會不會再作第四次逃離呢?無論怎樣睿智的人,恐怕都難以否定自己大半生的努力,而一旦習慣了特定的社會角色所規定的人生軌道,再要脫離出來,也絕非容易的事。看到魯迅那樣發著燒,躺在病床上,還願意公開表明與共產黨的聯盟態度,我就不禁要推斷,倘若他再多活幾年,大概多半是又要推開命運的啟示,再作一次艱苦的逃離吧。他遲早總會看清楚自己的命運,但他不會願意正視它,終其一生,他大概都是一個竭力要拒絕命運的人。

  造物主還是太粗心了。它似乎只想到魯迅的資質足夠擔負它交給他的使命,卻沒有想到,一個人最終走什麼路,並不是阜憑資質就能夠決定的。人是歷史的產物,這不單指他的肉身和天賦,更指他的精神和修養。到魯迅出生的時候,歷史已經將一個差不多延續了三千年的文人傳統擺在他身邊,他一出生、這個傳統就緊緊地擁抱他,親熱地向他低話,摩挲著他的肩膀,陪伴他一步步跨進人生,你想想,單靠他後來學習的那些零零落落從西方傳來的思想觀念,怎麼可能抵消這個精神傳統的薰陶和浸潤呢?不單是他,從「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到今天的數量更多得多的知識分子,又有誰真能夠擺脫這個傳統呢?因此,魯迅雖然擺出了激烈反傳統的姿態,甚至勸告青年人不要讀中國書,他自己的頭腦,卻依舊浸在中國文人的一傳統之中。

  即便他靠著和許廣平的愛情,終於掙脫出舊式倫理規範的束縛,一旦他們同居了,建立起新的家庭,他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就還是不知不覺顯出了傳統文人的習慣。如果拿他當年鼓吹婦女解放的言論,來對照他和許廣平的同居生活,他自己大概也要承認有許多不符吧。看到他那樣固執地拒絕品嘗悲觀主義的苦酒,不是用理想主義來代替它,就是用虛無主義來沖淡它;看到他那樣依賴身外的精神價值,總是不斷去尋找集體性的社會和政治理想,來充作自己的生存依據;看到他那樣注重現實功利,幾乎凡事都以它為重,很少有超越現實的興趣和願望;看到他那樣害怕作社會的旁觀者和邊緣人,一旦發現自己被擠到了旁觀席上,就不自覺地想要重返中心——我才真正明白了,他身上的文人性有多麼深刻,在骨子裡,他其實還是一個文人,一個孔墨和莊子的血緣後代。他在一九二五年說:「中國其實並沒有俄國之所謂知識階級」,他自己也看得很清楚。

  既然骨子裡還是一個文人,魯迅當然就難以承擔命運之神的重托。中國的文人是聰明的,也是敏感的,他們對自己置身的世道,從來都能看得很透徹,但是,他們又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不願意長久地正視現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真實命運。他們總要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來消解自己對命運的真實感受,來減輕這感受對自己的精神重壓。在先秦時代,孔子式的理想主義,莊子式的虛無主義,就是其中較有效用的兩個辦法。兩千年來,一代一代的文人就是靠著這些被魯迅稱為「瞞與騙」的思想方法,度過連綿不斷的深重苦難,一直到二十世紀也還是如此。

  在整個二十世紀人,中國人分明是遭遇了那樣一份悲慘的命運,戰亂,災荒,專制,腐敗,生態環境愈益惡化,精神活力日漸枯萎,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慣性衝力,將整個民族和文化部推到滅亡的邊緣,而且這衝力還越來越大,簡直看不到有什麼東西能夠阻礙住它。可是,你看看這一百年來的中國思想史,幾乎大多數知識分子,都熱衷於鼓吹樂觀主義,似乎中國並非是沒人黑暗,而是在迎向光明,他們用各不相同的嗓門叫喊:前面不遠就是那「現代化」的天國,大家只要照我說的做,就一定能三步並二步地跳進去……當然也還有另外的知識分子;能看出這些叫喊的虛偽和淺薄,但他們大部避入了虛無主義,實際上是從另一個方向,中止了對中國人真實樟遇的緊張的探究。一部現代中國的思想歷史,竟幾乎全是這一類有意無意的隱瞞和逃避,在這個人人都閉上了眼睛的對代,魯迅能夠是例外嗎?

  我原先以為他能夠。他如果深深地沉浸入自己的懷疑和悲觀,沉浸人他對個人、民族、社會和文化悲劇的獨特的體悟,不是急於推開命運的啟示,而是認真地諦視它,傾聽它,在心裡反復地咀嚼它,將全身心都投入對它的領會之中,他是不是就能向世人提供一種對現代中國歷史命運的既非樂觀主義,也非虛無主義的透徹的啟示,使我們後人在精神上少走許多、彎路呢?但我現在明自了,這其實還是妄想,魯迅不可能做這件事。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和現實條件,決定了中國還不會產生一種能夠將悲觀主義信仰到底,並且有勇氣將它發揚到底的人。

  承繼著幾千年的苦難的記憶,又親身經受了一百多年的持續的沉淪,二十世紀的中國人仍然不能正視自己的命運,仍然只能用形形色色的樂觀主義——沒有對立物的挑戰,這些樂觀主義都不免淪為膚淺——來鼓舞和麻痹自己,以至到了這個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仍然不清楚自己是處在怎樣的境遇中,仍然在精神的曠野上茫然無措:我想,這大約也正是我們自己的「命」,是你我首先應該正視的吧。至少魯迅是以他一生的精神歷程,向我清楚地顯示了這一點。

  一九九二年七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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