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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一個人自覺臨近了人生之路的盡頭,就不免要時時回首,返觀那已經走過的路。魯迅又向來有一種特別的脾氣,大凡對將來失去確信,對現實發生困惑,呐喊的熱情消退下來,懷舊的情緒就一定會湧上心頭。二十年代中期,他內心的「鬼氣」大發作,就有了總名《朝花夕拾》的那一組回憶散文;現在十年過去了,他卻又一次墜入虛無感的懷抱,往事的誘惑自然更為強烈。當然,他現在回顧往事的動機,已不像十年前那樣單一,不但有填補失去確信之後的空虛的渴望,更有痛感自己來日無多的結帳的心願。

  一九三三年六月,他由自己成年後再吃到兒時喜愛的食物,卻覺得味道大不如前,感慨道:「東西的味道是未必退步的,可是我老了,組織無不衰退,味蕾當然也不能例外」,這幾乎是重複《朝花夕拾》的「小引」,情緒卻低沉壓抑得多;他接著更舉出「萬花筒」為例,說和五十年前相比,「萬花筒的做法,卻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仿佛是要以此推翻前面的慨歎,那一種不但自己衰老了,世事也同樣是越來越糟的深沉的悲哀,更顯出了衰老對他的懷舊情緒的獨特的刺激。大概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決意要再寫一組類似《朝花夕拾》那樣的回憶散文了。

  但是,正因為這一組散文的寫作計劃,是來自他對自己衰老的體認,他就直到一九三六年,生命之路的盡頭已經向他呈現得非常清晰了,才真正動筆來寫。從這一年的二月到四月,只要能從病床上爬起來,他就努力地寫,《我的第一個師父》,《這也是生活》,《死》,還有《女吊》,一氣寫了四篇。另有兩篇已經打好腹稿,一篇講「母愛」,記述他一生承受的偉大而盲目的母愛;另一篇講「窮」,表現他怎樣從先前的「以窮為好」的清教徒式的觀念,轉變到後來的「窮不是好事」的確信。我想,單隊這已經寫成和擬就腹稿的篇章,你也可以看來,這一組散文是和《朝花夕拾》有多大的不同。

  《朝花夕拾》裡的文章,大都是單純的懷舊,雖然也時時摻雜對現實的感應,有的地方還散發出強烈的雜文氣息,但那總的意味,卻可以歸入「小引」中所謂「思鄉的蠱惑」和「舊來的意味」這兩句話。他現在的這組回憶,自然也有這樣的意思,像《我的第一個師父》和《女吊》,還有寫「母愛」的篇章中的許多描述,都可以看成是在咀嚼「舊來的意味」。但是,《這也是生活》,《死》,以及那預備討論「窮」的篇章,卻恐怕是寫《朝花夕拾》時的魯迅寫不出來的,這是他對自已一生的總結,是他行將走到終點時的感悟,是他借著「死」的盾牌,對這個世界發出的無顧忌的評判,倘沒有走到這一步,他是不會有這樣的體會,也寫不出這樣的回憶的。

  《這也是生活》,題目就耐人尋味。這生活是什麼呢?他寫道:

  有了轉機之後四五天的夜裡,我醒來了,喊醒了
  廣平。
  「給我喝一點水。並且去開開電燈,給我看來看
  去的看一下。」
  「為什麼?……」她的聲音有些驚慌,大約是以為
  我在講昏話。
  「因為我要過活。你懂得麼?這也是生活呀。我要:
  看來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來,給我喝了幾口茶,徘徊了一
  下,又輕輕的躺下了,不去開電燈。
  我知道她沒有懂得我的話。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星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
  熟識的牆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
  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
  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
  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

  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他終於悟透了人生,或者說,他終於相信了自己對人生的這一種領悟。從到日本留學的時候起,他在理智上就一直輕視著「這樣的生活」,國家,社會,民族,啟蒙,戰鬥,反抗專制,歌唱未來,就連絕望和頹唐,沉默和虛無,也都是指向個人以外的目標,是對於「它們」的絕望,是被「它們」逼出來的沉默,是看穿了「它們」的虛無,一切全都為著「它們」,就沒有從自己的角度來看看生活。「熟識的牆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常看它們的,其實是算作一種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輕重取捨?不就因為他的心胸,早已經被種種來自「它們」的刺激,種種對於「軒轅」的關懷,塞得滿滿了嗎?他一輩子自薦於社會和民族,就在自以為是退縮在個人天地裡的時候,他其實還是被某種身外的價值羅網籠罩住,他向社會奉獻的哪裡只是那些文章和思想,他分明是將幾乎全部的個人生活,將那些從個人角度展開的對於人生的領略和品嘗,統統交了出去!因此,讀到他此刻的這種感悟,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終於悟到了,自然令人慶倖,在他同時和以後,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卻壓根兒就沒有這種領悟。但是,他直到現在才悟到,是不是也太遲了?他是被虛無主義引入這樣的領悟的,這引路者本身,就不會允許他從這個領悟中汲取生命的歡樂。倘在別人,這樣的領悟也許能開闢出一片新的生活天地。可在魯迅,這領悟卻似乎只意味著對以往的人生選擇的深刻的懷疑,意味著精神上的不自覺的收縮。周作人說他晚年「又有點轉到虛無主義上去了」,對這一點正看得相當明白。比起十年前那口口聲聲談論「虛妄」和「鬼氣」的情形,他現在對「這樣的生活」的感悟,才真正是顯示了他的虛無主義的深度。他現在不是否定一切,而是肯定一切,在某種意義上,這樣的肯定一切,才是不可挽回的虛無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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