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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為了助長孩子的天性,他甚至到了只要有可能,便不拂逆海嬰的心意的地步。可他一共才那麼一點生存空間,過去不拂逆母親,現在又要不拂逆兒子,那能夠拂逆的,便只有自己的意願了。這自然使他苦惱,於是他一面行著孝子慈父的苦役,一面又忍不住發牢騷:「負擔親族生活,實為大苦,我一生亦大半困於此事,以至頭自,前年又生一孩子,責任更無了期矣。」由新擔子的不堪承當,他甚至對老擔子也發生怨氣,有一次母親為家用向他抱怨,他竟用相當激烈的口氣回信:「其實以現在生活之艱難,家中歷來之生活法,也還要算是中上,倘還不能相諒,大驚小怪,那真是使人為難了。」他還把這怨氣發散進了公開的文章。

  在《偽自由書》的前記裡,他敘述自己為什麼向申報的「自由談」專欄投稿,筆鋒一轉,就扯出了那失母並非壞事的老活:「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者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並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到一九三五年春天,他甚至連母親想到上海來住一段時間,也感覺麻煩,對朋友抱怨說:「不久,我的母親大約要來了,會令我連靜靜的寫字的地方也沒有。中國的家族制度,真是麻煩,就是一個人關係大多,許多時間都不是自己的。」當然,就像他一面宣告要撤下戰場,一面卻依然繼續呐喊一樣,他現在也是一面抱怨,一面卻繼續硬撐著負擔親族之累。他這許多牢騷和不滿,大都只在嘴上說說,心裡想想,井沒有真將這些擔子都從肩上除下。但是,他已經無力在內心將這不堪重負的怨苦自己化解掉,他常常要靠發洩它們來維持心理的平衡,你從這一面,不正可以看出他的承受力的減弱,他的精神彈性的日漸消失嗎?

  精神失了彈性,脾氣就越來越壞。他從來就不是平和的人,現在是更容易動怒了。在一九三五和一九三六年,斥責「左聯」內的那批共產黨人也好,批評他看不慣的其他文人和青年也好,他用詞常常那樣極端,神色常常那樣決絕,就說明他的理智的自我控制能力,是消退得多麼厲害。尤其在家裡,他更容易失去控制。他忍不住要對許廣平發火,而更多的時候,是獨自一人沉著臉生悶氣,甚至躺到陽臺的水門汀地面上,長時間地不理睬人。有一次與朋友通信、他毫不掩飾地發洩對許廣平的不滿:「連孩子來搗亂,也很少有人來領去……」我想,倘若能克制住心中的怒氣,他一定不會願意露出這種老太爺式的嘴臉吧。

  越到晚年,他和許廣平的精神溝通似乎越是減弱,彼此的不滿也逐漸發展,這除了兩人在年齡、智力和性情上本來就有差異,他在晚年的精神失去彈性,性格中的一些病態傾向日益顯露,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社會上一片黑暗,家中又如此情景,他的心緒,是一天比一天更惡劣。請看他一九三五年給一位日本朋友的信:「上海已進入梅雨期,天氣惡劣不堪。我們仍健康,只是我年年瘦下去。年紀大了,生活越來越緊張,沒有法子想。朋友中有許多人也勸我休息一二年,療養一下,但也做不到。……前次惠函中曾提及天國一事,其實我是討厭天國的。中國的善人們我大抵都厭惡,倘將來朝夕都同這樣的人相處,真是不堪設想。」這段語的幾乎每一個字,都發散出怨怒之氣,即便開點玩笑,也還是沉重不堪,似乎凡是他思緒所及之處,都那樣無趣和可厭,滿世界就沒有一件事情,能讓他覺得寬懷。一個月以後,他更公開說:「在這樣的時候,心緒不能不壞」。連自已都覺得理當如此了。

  心中滿裝著這樣惡劣的心緒,對人世的態度自然偏激。也就從一九三五年開始,他筆下傳出了越來越響亮的憎的鼓吹。從「文人不應該隨和;……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到「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語氣是越來越激烈,直到說出這樣的話:「假如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願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仿佛是發誓要憎恨到底。就連品評歷史上的人事,他也常會特別推崇那「憎」的一面。他分辯說,陶淵明哪裡只是一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士,他分明還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那樣怒目金剛式的表情。

  他又斷言,章太炎留給後代人的精神遺產,主要還不是小學上的成就,而是那以大勳章作扇墜,面垢袁世凱的威風。他甚至強烈地鼓吹報復:「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及其幫閒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字句簡直是咬牙切齒了。他這一生,經歷了無數欺淩迫害,對社會和人世的厭憎之心,勢必是逐漸加重。但是,只要有可能,他就總要壓制自己的厭憎之心,努力去相信和擁抱人生,你簡直可以說,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耗費在這自我說明和勸慰之中。然而,他現在老了,再難有那樣的心力來壓制厭憎心了,他的精神天平就必然發生傾斜,厭惡的情緒急劇地膨脹起來。一九三六年九月他寫道:「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誠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一個人情願背負著大堆怨恨離開人世,他對這人世的絕望和厭惡,也就不可解了。

  對自己的衰老,魯迅是非常敏感的,在與許廣平同居的最初幾年裡,這幾乎成為他一個非常忌諱的話題。一九二八年,馮乃超寫文章批評他,他對這批評本身並不重視,但看見馮乃超的文章中有「魯迅老生」的話,這其實是手民的誤植,他卻非常惱怒,以為是故意諷刺他,以後很長時間,一直耿耿於懷。周揚這一批年輕人背地裡稱他「老頭子」,結果傳到他耳朵裡,也引起他非常強烈的反應。他甚至不願意多聽別人談論他的病,他覺得這種談論是對他的衰老的一種提示,「多提示,總不免有些影響」,不如乾脆不聽。但是,忌諱也好,不願聽也好,衰老本身卻不會停止,它一天一天發展著,在他生活的各個方面顯示出來,逼得他又不能不承認它。所以,他儘管強自振作,不肯對人承認自己的病的嚴重,心裡卻很清楚,自己的生命之路,是快要走到盡頭了。一九三六年五月,他拿著在東京新印成的瞿秋白的遺著《海上述林》,對許廣平寬懷他說:「這一本書,中國沒有這樣講究地出過,雖則是紀念『何苦』[瞿秋白別名],其實也是紀念我」,就在有意無意之間,露出了心底的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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