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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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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樣一來,他的處境就非常尷尬。他已經和國民黨政府為敵,現在又和身邊的盟友決裂,他該怎麼辦?是乾脆採取綏惠略夫式的「獨戰」的立場,對社會上的所有黑暗——不管它在朝還是在野——宣戰?還是努力縮小這個決裂的影響,依舊堅守原來的戰位?看起來,他是採取了後一方法。他依舊將官方視為主要的敵人,只要有可能,就竭力對社會隱瞞自己和那些共產黨人的矛盾。這樣做當然很苦,他在私人通信中忍不住要抱怨:「我不敢對別人說關於我們的話,對於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此所謂『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也。」 不過,抱怨歸抱怨,那「我們」和「別人」的內外界限,是分得相當清楚的,當然,矛盾越演越烈,最後總是掩不住;即使能夠掩飾住,也只是瞞過別人的眼睛,並不能消除魯迅自己的疑惑,因此,他一面對別人「撒謊」,一面又晴暗地向自己解釋。他說共產黨內並不是只有成仿吾和周揚這樣的人,也還有瞿秋白和馮雪峰這樣的人;他說周揚們都只是青年知識分子,並非真正的無產階級,他們雖然不成器,卻並不證明他對「無產者」的「將來」的信仰也不能成立;他更說,這些人其賣和他以前領教過的那種激進青年——如高長虹之類——是差本多的人、甚至和他深惡的那批紳士學者也有許多相通的地方……我相信,多半正是類似這樣的自我譬解,使他在給徐懋庸的公開情中,能那樣明確地將周揚們和「革命」區分開來,說他們是在「借」革命以營「私」;我甚至猜想,他所以要添上「懷疑他們是否系敵人所派遣」這樣的重話,除了發洩怒氣,也是為了再次強調這個區分吧。為了穩住自己的戰鬥立場,他真是煞費苦心。 但是,他再怎樣說,也不能否認這樣一個事實:成仿吾和錢杏村也好,周揚和徐懋庸也好,他們都是向國民黨官方作堅決鬥爭的共產黨人,在基本的政治態度上,正和自己大致相同。因此,即便「左聯」解散以後,他依然得承認他們是「革命者」,就在給徐擻庸的那封信中,他那樣痛斥周揚,最後也還是要補充一句:這個人「也許別有他的優點。也許後來不復如此,仍將成為一個真的革命者。」有位青年人向他詢問是否該加入那個「文藝家協會」,他回信說:「我看他們[指周揚等人]倒不見得有很大的私人的企圖,不過或則想由此出點名,……」語氣就頗為謹慎。他其實心裡明白,他對周揚們的最大的憎惡,是他們明明不尊重他,卻又要借重他,利用他,可恰恰在這一點上,他們的作法有相當的代表性,李立三找他提要求,不就是如此嗎?話再說回來,倘是一個滿身綠林氣的造反者,他對魯迅這樣的知識分子,又怎麼會有真正的尊重呢?所以,他和周揚們的矛盾,其實是體現了一個試圖堅持精神獨立的知識分子,和一個講究實際利害的政治集團的矛盾。因為面臨共向的敵人,他們似乎是聯合了,但在骨子裡,他們其實是兩路人。一九三四年底他對朋友說:「最可怕」的確是口是心非的所謂『戰友』,……為了防後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後,格外費力。」明知道那些人口是心非,並非真正的戰友,卻依舊看他們是自己的後方,依舊想「正對」前面的敵人:他確實是不願意放棄原先的立場。可是,你仔細體味一下那「橫站」的含義,想像一下他「瞻前顧後,的杯態,這和綏惠略夫式的絕望的獨戰,又相差多少呢?他在社會戰場上的尷尬境遇,已經化解不了,他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承認,他是又一次陷入窮途了。 自去日本留學開始,他一次又一次地壓制住沮喪的情緒。重新上路去開闢通途。可是,三十年跋涉下來,竟還是落入此路不通的困境,他的奮鬥意志再堅韌,恐怕也難以為繼吧。他內心的創傷已經那樣深刻,種種頹唐、猜疑的病態情緒,一直在心頭翻騰不已,再添上「左聯」內江這麼個碰壁的大刺激,他幾年來苦苦營造的奮鬥者的心態,自然就會開始崩坍。越是看清楚自己的真實處境,他就越不自覺地要往魏連殳式的思路上退縮。不但看清楚民眾的「虛偽」,重新用大力鞭撻他們,也不但厭惡成仿吾和周揚那一類共產黨人,公開和他們拉開距離。他這厭惡的範圍還日益擴大,有時候簡直是要網住他見到的多數文人和青年了。 他加入「左聯」的最初兩年裡,常常指摘北京的文人。他多次批評未名社的幾位年輕成員;也用了刻毒的語氣,在私人通信中貶斥當年辦《語絲》的一批老朋友。他對胡適的不滿,也在這個時候公開爆發,不但在北京對大學生演講時,直截了當地指斥胡適,還在上海的報刊上發表文章,接二連三地攻擊他。倘借用當時那「京派」、「海派」的名稱,你可以說他正是背靠「海派」,一徑向著「京派」開火。可是,他這個姿態很快就變了。一九三二年冬天他從北京寫情給許廣平,對京滬兩地文人的評價就幾乎翻了個個:「此地人士,似尚存友情,故頗歡暢,殊不似上海文人之反臉不相識也。」 半年以後更忿忿他說:「我與中國新文人相周旋者十餘年,頗覺得以古怪者為多,而漂聚於上海者,實尤為古怪,造謠生事,害人賣友,幾乎視若當然,而最可怕的是動輒要你生命。」擲向「海派」文人的憤怒,是明顯超過了對「京派」的不滿。也就從這個時候起,他不但和周揚那些人越鬧越僵,與別的人也屢起衝突。譬如為了辦《譯文》,就和生活書店的鄒韜奮、胡愈之等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到一九三六年,「左聯」解散以後,他又對傅東華、王統照這樣一些態度相當溫和的作家,甚至對茅盾,也漸生不滿,在給朋友的私人通信中,就屢次用嚴厲的口氣,將他們和周揚排在一起,依次批評過來。說起來,鄒韜奮們也好,王統照們也好,可以說是文學和文化界中,除共產黨之外,在社會政治立場上與他最接近的人,他對他們都心存疑慮,也就很難再找到別的同道了。不但常常怒視周圍的文人,他對青年的態度,也和幾年前明顯不同。先前對廖立峨那樣的人,他是那樣寬:容,可現在呢,遇見向他求助的青年,倘若口氣過分一些,他就會直言拒絕,措辭還相當不客氣。連對關係相當。密切的青年朋友,只要有了不滿,也會給他看嚴厲的面色。譬如葉紫,就因為問魯迅為什麼不給他回信,而得到這樣的回答:「我現在特地聲明:我的病確不是裝出來的,所以不但叫我外出,令我算帳。不能照辦,就是無關緊要的回信,也不寫了。」他甚至斷言:「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構陷,真有大出於意料之外者,歷來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難盡,但我是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鑽入草莽,舔掉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的。只是現在卻因為年紀漸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漸在回避了。」他這是說得非常坦率,文人也好,青年也好,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心力,再繼續像先前那樣信任他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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