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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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軍西伯利亞也罷,殺頭也罷,這都是對於將來的假設,可就在上海,在文學界,魯迅和那些尊他為領袖的共產黨人,還有更直接的矛盾在。它的起因就是「左聯」。嚴格說起來,這其實是一個倉促建立的組織,魯迅和創造社、太陽社那些年輕人正在報刊上戰得昏天黑地,共產黨的領導人卻出來調停,強拉雙方坐到一張桌子邊上來當戰友,你想想,倘不是出於「大敵當前」式的利害考慮,彼此怎麼肯這樣克制?因此,即便表面上是握手言和了,魯迅也好,那批激進的青年也好,心裡的不快依然梗著,不但魯迅依舊討厭成仿吾,蔣光慈也依舊看不上魯迅,就是錢杏村,他可以服從命令,不再寫文章罵魯迅,但在心裡,他卻並不認錯,直到「左聯」成立以後,他都一再說,他看不出前兩年批評魯迅有什麼措。這也難怪。魯迅和這批年輕人,思想上完全是兩代人,魯迅看他們是淺薄做作,他們看魯迅則是落伍守舊,這樣西種人躇在一條壕塹裡,磕碰還會少嗎? 就在「左聯」成文的第一天,矛盾就暴露出來。魯迅在成立大會上講話,依然批評創造和太陽社「專事於吹擂」,「力量實在單薄」;聽者中間的那年輕人,則有好幾個在會後公開指責:「他說的還是這些話!所謂「這些話」,不單是指魯迅依舊記仇,也指他還是老生常談,說不出一句新鮮話。幾個月後,在那次為魯迅祝壽的集會上,魯迅剛講完,一位年輕人就搖著頭對身邊的人說:「這大令人失望啦!……他對無產階級文學的態度,使青年人為之沮喪……」當然,這些都還是一般的思想上的分歧,說過也就算了。隨著魯迅逐漸介人「左聯」的領導工作,他和一些共產黨人的矛盾,還摻進了具體的人事糾葛,變得日益尖銳起來。比方說,原先共產黨人擬定的「左聯」發起人名單中,是沒有郁達夫的,因為魯迅狼詫異:「怎怎麼沒有郁達夫?」才勉強添補上。可郁達夫這個人,身上實在沒有多少「左翼」的氣味,平常處世,倒多半是一派名士風度,散曼得很。他很少參加「左聯」的活動,後來還乾脆寫了一封信給「左聯」。說他不能常來開會。「左聯」和它隸屬的「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的實際主持人,都是組織性頗強的共產黨員,怎麼能容忍這件事?一怒之下,就把郁達夫開除了。這自然使魯迅極不高興,你們怎麼能把我介紹的這樣一位文壇宿將,隨意開除呢?到一九三二年,因為批評「左聯」刊物《文學月報》上的一首詩,魯迅又得罪了這份」刊物的主編周揚。偏巧從第二年開始,周揚成為「左聯」中的共產黨負責人,於是魯迅和周揚的個人矛盾,就演化為他和「左聯」中一群共產黨人的矛盾,說起來也真是冤枉,魯迅所以要批評那首詩,正是聽了「左聯」中另一位共產黨員馮雪峰的建議,因此,他當初和創造社、太陽社那批年輕人之間的一點意氣,現在卻和他與「左聯」中的共產黨人的矛盾,和這些共產黨人自己之間的矛盾,都糾纏在一起,怎麼也解不開了。 既然解不開,矛盾就勢必要逐漸激化。一九三三年春,「左聯」的四位成員聯名發表文章,替《文學月報》上的那首詩辯護,斥責魯迅是「右傾機會主義」,是「帶著白手套的革命家」。一九三四年,則又有一位「左聯」的青年成員化名「林默」,說魯迅當時在報紙副刊上發表的短文是「花邊文學」,「往往滲有毒汁……」也就在這一年,周揚等人以「內奸」的嫌疑,革去了與魯迅素來親近的胡風的左聯書記的職務,使魯迅非常不滿。本來胡風當書記時,他每月捐二十元錢作「左聯」刊物的印刷費,周揚們這樣一來,他就不捐了。周揚便在背後指責魯迅「吝嗇」,這話後來傳入魯迅耳中,自然更添一份厭惡。到一九三五年夏天。又有一位一左聯」中的共產黨員化名指責魯迅,說他和敵人「調和」,而使追隨他的青年人「死得不明不白」。攻擊的言辭,是一次比一次激烈了。類似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止我舉出的這幾件;魯迅又特別敏感,幾乎每一次都能猜出化名攻擊者的真實面目,他的反擊,就往往相當厲害。當初你成仿吾罵我是「有閑,有閑,還是有閑」,我就乾脆將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的雜文集名為《三閑集》,且在序言中指明,這是「射仿吾也」。你林默扣我一頂「花邊文學」的帽子,我就乾脆摘來作這些短論的總名,而且也在序言中指明:「這一個名稱,是和我在同一營壘裡的青年戰友,換掉姓名掛在暗箭上射給我的。」他更用種種不指名的方法,回敬周揚和他的同志。譬如編自己和許廣平的通信集,他就屢屢在舊信中插進新的議論,像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的那一封,原就有自己和青年人合作而總無好結果的慨歎:「每每終於發見純粹的利用,連『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後,只剩下耗了氣力的自己一個」,魯迅重抄時。就特意添寫道:「有時候,他還要反而罵你;不罵你,還要謝他的洪恩,」這就明顯是針對周揚那一類人,是借昔日的牢騷,來抒遣今天的不滿了。有時候,他甚至將這種不指名的斥責直接送到那化名攻擊他的人面前,譬如他知道了是田漢化名攻擊他,就在寄給田漢當主編的《戲》週刊的文章中,直截了當地寫道:「倘有同一營壘中人,化了裝從背後給我一刀,則我的對於他的僧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 魯迅是個記仇的人。一九一二年在南京,他和朋友尋訪旗營舊址,只見一片燒黑了的斷壁殘垣,幾個滿族老婦人如小鼠般蟄居其內,情景非常悲慘,可他談起當年騎馬過旗營時遭受的辱駡,語氣間仍有餘恨。對時隔多年的往事,他尚且如此,現在和「左聯」中那批共產黨人的矛盾,可謂舊隙添新怨,他的怒氣就更難以抑制。偏偏周揚那些年輕人,血氣方剛,對魯迅的不滿還有增無減。一九三六年春天,他們按照來自「共產國際」內的中共代表的指示,突然將「左聯」解散,另外建立一個幾乎將上海文學界的各種頭面人物都包容在內的「文藝家協會」,又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取代原先的「無產階級文學」——幾乎是一個急轉彎。在這整個急轉彎的決策過程中,魯迅身為「左聯」盟主,明確表示反對,卻毫無作用,周揚們只是派人將自己的決定通知他,並不管他是否贊同。 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惹得魯迅大怒了。他向來就討厭別人利用他,雖然一次次壓下火氣,重新與人合作,這火氣卻不會消散,反而因為在內心重疊積壓而釀成更大的爆破性。周揚們這一次解散「左聯」,恰恰在這一點上激怒了魯迅:當初你們三番五次來找我,一定要按我坐在「左聯」的第一把椅子上,現在說解散就解散,這豈不是太過分了?你們這樣對待我,我又何必再和你們攪在一起呢?於是,他先對替周揚傳話的茅盾說:「對他們這班人,我早已不信任了!」又寫信通知他和周揚之間的另一名傳話人徐懋庸:「我希望這已是我最後的一封信,舊公事全部從此結束了。」他堅決不參加那個「文藝家協會」,還公開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作為旗幟,豎在周揚的「國防文學」對面。當收到徐懋庸固此寫來的批評信,責備他「助長著惡劣的傾向」時,更是怒不可遏,對朋友說:「寫這信的雖是他一個,卻代表著某一群。」他針鋒相對,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回信,還送出去公開發表。他在信中斥責周揚佩「大半不是正路人」,是「借革命以營私」,甚至說他「懷疑他們是否系敵人所派遣!」直到逝世前一個月,病在床上,還寫信向朋友表示:「這裡的有一種文學家,……他們自有一夥,狼狽為奸,把持著文學界,弄得烏煙瘴氣。我病稍愈,還要給以暴露的,那麼,中國文藝的前途庶幾有救」,簡直是將鬥爭的主要矛頭,指向這群共產黨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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