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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心中存著這樣一面古代的鏡子,腦中又時時閃過歷史循環的念頭,魯迅對現實中的人事,看法就自然會和周圍的人很不一樣。一九四年,周作人在上海的《人間世》雜誌上發表一首打油詩,編者又加上「五十自壽」的標題,引來蔡元培、錢玄同等人的一連串和詩,一時間頗為熱鬧。這引起上海等地的左翼青年作家的不滿,紛紛撰文批評,有的措辭還相當激。烈,鬧得沸沸揚揚。魯迅和周作人早已交惡,又身為「左聯」的盟主,他卻保持沉默,一言不發。但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卻有這樣的看法:「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懍。……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入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於清流或輿論矣。」

  對周作人們雖有不滿,但主要的鋒芒,卻是指向了那些圍攻他們的人。這也自然,早在一年前,他就用非常尖銳的語氣,抨擊過這種懦怯的「卸責」術:「我實在恐怕法律上不久也就要有規定國民必須哭喪著臉的明文了」,因為「人類究竟不能這麼沉靜,當大敵壓境之際,手無寸鐵,殺不得敵人,而心裡卻總是憤怒的,於是他就不免尋求敵人的替代。這時候,笑嘻嘻的可就遭殃了,周為他這時便被叫作:『陳叔寶全無心肝』。」正是那種將過去和今天看作一回事的獨特的思路,使他有了這樣犀利的眼光,以這樣的眼光望過去,周作人就恰似一個現代「陳叔寶」,他的反感,自然不會只對準他了。「左聯」的許多年輕人都在那裡憤憤地聲討周作人,魯迅卻回過身來看透了他們的心腸,而這是連他們自己也未必能看清的,魯迅與他們的精神距離,實在是太大了。

  他自己也知道,譬如一九三〇年春,他依照自由運動大同盟的安排,接連去上海的兒所大學演講,同盟的主持人希望他多講些社會鬥爭,他卻只講文學,而且在通信中告訴朋友:「我本不知『運動』之人,所以兒所演講,多與該同盟格格不入……」心裡就明白得很。他不但在私人通信中這樣說,在有些公開的場合,他也這樣說。

  一九三〇年秋天,上海文化界的共產黨組織通過美國記者斯沫特萊,租了一家荷蘭人開設的西餐館,給魯迅祝五十歲的壽辰。到了那一天,上海的幾乎所有左翼文化團體都派代表來參加,把那家餐館擠得滿滿的,氣氛相當熱烈,魯迅也很高興。可是,當他站起來致辭時,卻說出這樣一番掃興的話:我現在被人請求出來領導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我的幾位年輕的朋友還堅持要我做一個無產階級作家。我要是真裝作一個無產階級作家,那就幼稚可笑了,我的根子是植在農村中、農民中以及學者的生活中。我也不相信中國的知識分子的青年,沒有對工人、農民的生活、希望和痛苦的體驗,就能創作出無產階級的文學……這整篇講話,簡宣好像是故意在強調他和那些給他祝壽的人的精神差別,後面那幾句,更是明顯夾著刺了。他對那些明明和他一樣——或者還不如他,卻搖身一變,以無產階級自居,大罵他落伍的人,一直耿耿於懷,只要有機會,他就要指責他們的善變:「從之一階級走到那一階級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識如何,便一一直說,……不要腦子裡存著許多舊的殘滓,卻故意瞞了起來,演戲似的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唯我是無產階級!』」他這樣去指責別人,自己就更會警惕,即使真是非常欣賞那激進的左翼浪潮,他理智上也會不斷地提醒自己站穩雙腳,不要使自己整個陷進那潮水中去。所以,連向激進的青年表示奮鬥的決心,他往往也很注意分寸,只是說「呐喊助威,則從不辭讓」,並不自居為中軍。直到一九三五年,他還對一位親近的朋友這樣描述自己:「使我自己說,大概也還是一個破落戶,不過思想較新」,依舊是沿用十年前那個「中間物」的說法。看起來,一直到最後,他都還保持著這份清醒的自覺,他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個人。

  〖第十八章 「橫站」〗

  既然骨子裡還是一個「五四」式的知識分子,魯迅在政治鬥爭的漩渦裡陷得深了,就難免會覺得格格不入。一九三〇年五月,他剛剛和共產黨人結盟,共產黨的一位領導人李立三,就秘密約見他,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你在社會上是知名人物,有很大影響。我希望你用周樹人的真名寫一篇文章,痛駡一下蔣介石。」魯迅婉言拒絕:「文章是很容易寫的。……不過,我用真名一發表文章,在上海就無法住下去」,李立三竟說:「這個問題好辦!黃浦江裡停泊著很多輪船,其中也有蘇聯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蘇聯去了。……」口氣如此粗魯,一點也不掩飾他對魯迅的利用心,好像看得他如同一枚炸彈一樣,這教魯迅怎麼受得了,他當然卞口拒絕了。幾年以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又讀到了另一位有名的共產黨人的詞,強烈感覺到其中回蕩著一股「山大王」的豪氣。山大王者,綠林豪傑也。魯迅對這一類人物,向來不敢輕信。當初在東京參加光復會,他就領教過他們的厲害,所以才會對朋友預言,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像自己這樣的人恐怕都得遭殃。民國初年在紹興,他又從王金髮身上證實了這個預言,這位也參加過光復會的山大王,掌權沒幾個月,不就派兵搗毀報館,對昔日的同志肆行高壓了嗎?自那時起,他眼見一批批造反者成功之後,是如何迅速地翻臉變相,變得比前任更加專橫。不但山大王們是這樣,受過新式教育的青年人也這樣,三十年代在上海查禁他的著作的政府官員中,就頗有「五四」運動時衝鋒呐喊的闖將,以至他那樣感慨:「其實現在秉政的,就是昔日所謂革命的青年也。」他所以用循環論去解釋中國的歷史,除了依據史書上的記載,他親身經歷的這些造反者的可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刺激吧。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甚至對一切打著新旗號的造反者都心存戒備。譬如一九三三年深秋,一批政府軍的軍官在福州成立「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公開打出反對蔣介石和中央政府的旗幟,共產黨自然全力支援,上海的一些熱血青年,也紛紛前往助陣,魯迅看在眼裡,暗暗搖頭,他寫信對朋友說:幹聞此地青年,又頗有往閩者,其實我看他們[指福建人民革命政府的主持者]的辦法,與北伐前之粵不異,將來變臉時,當又是殺掉青年,用其血以洗自己的手而已。」當他寫這段活的時候,陶煥卿的霸氣,王金髮的專橫,乃至廣州「清党」時的種種慘狀,都會在他心頭一一閃過吧。對規代中國的形形色色的造反者,他已經存了這樣固執的看法,現在又從李立三等人身上,看見了如此赤裸裸的功利心,如此無掩飾的綠林氣,他會作何感想呢?一九二八年他曾寫道:「所怕的只是成仿吾們真像符拉特彌爾·伊力支[即列寧]一般,居然『獲得大眾』;那麼,他們大約更要飛躍又飛躍,連我也會升到貴族或皇帝階級裡,至少也總得充軍到北極圈內去了。譯著的書都禁止,自然不待言。」這實際上是重複了當年在東京作的那個預言。而到一九三六年,他和共產黨人結盟六年之後,他競又一次重複這個預言。有一回和馮雪峰閒聊,談著談著,他突然用玩笑式的語氣說:「你們來了,還不是先殺掉我?」馮雪峰愕然膛目,趕忙搖手:「那怎麼會呢,那怎麼會呢……」這位老實的年輕人是太不理解魯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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