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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既然給社會診病的時候,他常常還是照著老思路,他接著提治療意見,就難免還是要抄舊方。一九三二年他去北平輔仁大學演講,先說日本侵佔東北,接著又講上海的「一·二八」事件,照一般的聽眾想來,他總該大罵日本了罷。可他不,反而拿日本人和中國人作比較,說日本人凡事都很認真,中國人卻鬆鬆垮垮:「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黴是必然的。」這就露出了當年《新青年》同人做文章的老習慣,總是拿外國的事情來襯顯自己的缺陷。事實上,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不斷地重複這種中國人必得向外國學習的「五四」式的啟蒙主張。他說中國人的「啞」,是因為精神上的「聾」,倘再不輸入精神的糧食,中國人便要成為尼采所說的「未人」。

  於是他提倡「拿來主義」,再三強調,說這是當務之急:「啟蒙工作在現在是最需要的。……知識分子別的事做不了,翻譯介紹是總做得到的。」他甚至又拾起十年前那個文法「歐化」的老話題,一連寫好幾篇文章來討論它。直到生病躺在床上,還想著要用日本人的認真態度,作一帖靈藥,來救治四憶中國人的「馬馬虎虎」:「不治好這種病,就不能救中國。」越是生病發燒,頭腦昏昏沉沉,這種《熱風》式的思路反而越清晰地浮現出來,他的深層意識,實在還是「五·四」精神的天下。也許是因為自己有了孩子,對下一代的前途有了更深切的憂慮,他從一九三三年起,又接連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呼籲。譬如那一篇《上海的兒童》,就仿佛是《隨感錄·二十五》的續篇;一九三六年的《立此存照(七)》,更是直截了當地重複「救救孩子」的呼喊。十年前他就表示,「救救孩子」式的議論是大空洞了,可到頭來,他還是忍不住要發這樣的議論,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這種抄錄舊藥方的情形,甚至體現在他的用詞上。一九三三年夏天,他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換著筆名給《申報》的「自由談」專欄投稿:「一是為了朋友的交情,一則在給寂寞者以呐喊,也還是由於自己的老脾氣。」他對這「老脾氣」的描述,就是用了十年前《自序》上的老詞匯。一九三四年春末,他又重提那個「染缸」的比喻:「每一新思想,新學術,新名詞,傳入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烏黑一片」,並且斷言:「此弊不去,中國是無藥可救的。」一九三六年他乾脆以「我要騙人」作文章的題目,一開始就講「我不愛看人們失望的樣子」,結尾時又引用莊子「相濡以沫」的名言,使你禁不住要產生錯覺,仿佛是在重讀他一丸二七年給有恆的那封信,不但意思,情緒,連詞句都那麼像。文人的思想旨趣,常常就表現在他使用的一些特定的詞上,這些語詞體現了他看待人世的獨特角度,凝聚著他對人生和社會的獨特的認識,因此,他選用這些詞而不是那些詞,絕不只是一個表達的選擇,而往往是一個思路和立場的選擇。在三十年代,像「染缸」、「看客」、「歷史的螺旋」、「竊火者」、「呐喊」、「奴才」、「救救孩子」、「流言」……這些他早在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就已經頻繁使用的中心語詞,又從他筆下紛紛走出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清楚地證實他的頭。腦的依舊呢?

  也就從三十年代初開始,他一面說:「唯無產者才有將來」,一面又讀起了中國的史書,尤其是宋、明兩代的野史。他會在這個時候去讀這些書,本身就說明了他對現實的絕望,正像他自己說的:「一個人處在沉悶的時代,是容易喜歡看古書的。」他向來有一種從今天看出昨天的銳利的眼光,三十年代的中國又恰似大廈將傾,一派未世景象,他越是細讀宋、明野史,就越覺得自己也正活在那樣的時代。心裡這樣想,筆下就不免也要這樣寫,於是他三十年代的私人通信和公開文章中,不斷出現了以古比今的文字。

  無論是向東京的朋友介紹國內的恐怖統治:「生人箝口結舌,尚虞禍及,讀明末稗史,情形庶幾近之」,還是向北京的熟人描述火車上遇見的「護教團」:「每當歷代勢衰,回教徒必有動作,史實如此,原因甚深」;也無論是鄙薄謠言家:「明末,真有被謠言弄得遭殺身之禍的,但現在此輩小氓,為害當未能如此之烈」,還是輕蔑「圍剿」者:「看看明末的野史,覺得現今之圍剿法,也並不更厲害……」他都忍不住要舉出古事來比較。尤其是一九三四年,他接連寫出《儒術》、《隔膜》、《買(小學大全)記》等一系外文章,從今天的一件小事,引出古書的一段記載,再拿了那樣的記載,轉回身來解釋今天,文字從容灑脫,筆力卻非常遒勁,隔了十年之後,又一次煥發出《春末閒談》和《燈下漫筆》那樣深沉透徹的神采。直到一九三六年,他還不斷以明末的事情,來比附現實中文學家的「逸民氣」和老百姓的怯懦性,那種以為自己正是活在宋季和明末的強烈感覺,始終沒有消散。

  一旦沉浸在這樣的感覺裡,他就不知不覺會傾向於歷史循環論。一九三四年,他在內山書店的一次聊天中說,在中國,「只要建立一個政府,就一定用儒家思想控制庶民」,「這個儒家思想的強制一方搞得很厲害的時候,就會發生有名的東西——革命。這個革命一旦巧妙獲得成功,革命政府就出現了」;它在最初階段,當然要「說點新事情,但是不知不覺間又跑到以儒家思想強制庶民的地方去了」;待到它「搞得很凶的對候,下次革命就又會一下子發展起來」……這不恰好是一種典型的循環論認識嗎?正是依據這種認識,他寫出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和《關於中國的兩三件事》:也正因為有這種認識,他連寫《北人與南人》這樣的隨感,也禁不住要用諷刺的語氣,說出「如果此後的歷史是不再回旋……」這樣的反話來。甚至他有心要鼓吹歷史進步的觀念,一不留心,還是會露出循環論的尾巴。一九三四年他寫信對人說:「中國的事,大抵是由於外鑠的,所以世界無大變動,中國也不見得單獨全域變動,待到能變動時,帝國主義必已凋落,不復有收買的主人了。然而若干吧兒,忽然轉向,又掛新招牌以自利,……卻未必會沒有。這除卻與之戰鬥以外,更無別法。這樣的戰鬥,是要繼續得很久的。所以當今急務之一,是在養成勇敢而明白的鬥士。我向來即常常注意於這一點,雖然人微言輕,終無效果。」開頭是馬克思主義式的樂觀,結尾卻是近於沮喪的悲觀,這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就是循環論思想介入的結果。

  在他晚年;這循環論思想那樣強烈地誘惑他,他只好叉取出「大時代」偽理論來抵擋。一九三五年六月他說:「現在只要有人做一點事,總就另有人拿了大道理來非難的,例如問『木刻的最後的目的與價值』,就是……人是進化的長索上的一個環,木刻和其他的藝術也一樣,各在這長索上盡著環子的任務,助成奮鬥、向上、美化的諸種行動。至於木刻、人生、宇宙的最後怎樣呢?現在還沒有人能夠答覆。也許永久,也許滅亡。但我們不能因為『也許滅亡』就不做,正如我們知道了人的本身一定要死,卻還要吃飯也,」從具體的木刻藝術,他一下子扯到人類生存的終極意義,可見那「將來究竟會怎樣」的疑問,在他心頭是墜得多麼沉。他所以用這種「且不管它」式的回答來搪塞,就說明他實在是打不起精神,再對人強說「將來一定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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