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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當然,魯迅井沒有加入共產黨。他也不會加入,在內心深處,他對政治性的團體向來就有戒心。一九二五年春未,他國答許廣平關於參加國民黨的詢問,就明確說過:「如要思想啟由,特立獨行,便不相宜。如能犧牲若干自己的意見,就可以。」他早年在東京就不願意當刺客,現在又經歷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鳳雨,將個人的獨立看得更重,當然不會再加入什麼政治團體了。因此,他和共產黨人的聯合,就主要是以他那一枝筆,和那個令人眼亮的名字。事實上,當時的共產黨領導人所以再三敦促成仿吾、錢杏村這些人,要他們收起對魯迅的敵意,主動去聯合他,甚至尊他為「左聯」的領袖,也就是看中了他的名字和筆。

  魯迅大概也知道,所以,凡是共產黨方面要求他寫的文章,只要和自己的見解抵觸不太大,他就總是勉力照寫。在這樣寫下的文章中,他也總是盡力以共產黨人的口吻說話,對國民黨政府痛加斥責。一九三一年春天的《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一九三四年冬天的《中國文壇上的鬼魅》,就是兩則突出的例證。有時候,他甚至願意按照共產黨的要求發表對時局的看法。一九三一年,上海有一家《文藝新聞》雜誌請他評論日本侵佔中國東北的意義,他就寫道:「這在一面,是日本帝國主義在『懲膺』他的僕役——中國軍閥,……在另一面,是進攻蘇聯的開頭,是要使世界的勞苦群眾,永受奴隸的苦楚的方針的第一步。」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照著共產黨——不僅是中國的共產黨,還有斯大林的共產黨「第三國際」——的意思來回答了。至於將自己的名字列在共產黨組織的各種宣言上,次數就更多了。連紅軍「長征」到達陝北,他都和茅盾聯名拍電報去祝賀。甚至馮雪峰自作主張,以他的名義買了火腿,作為給毛澤東的禮物送去陝北,他事後也表示同意。他臨逝世前,請馮雪峰代擬《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鬥者,我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他過目時並不塗改,同意就這樣送出去發表,就更說明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年,他都非常看重和共產黨人的聯盟,要竭盡所能,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從將蘇維埃俄國描繪成理想的樂土,到與中國的共產黨人公開結盟,魯迅在短短的幾年間,擺出了一個與從前明顯不同的新姿態,十年前他告誡年輕人,萬不可做關於將來的夢,可現在呢,他自己就不斷向人描繪這樣的夢;十年前他已經認定,無論那些人自稱什麼,都不過是在爭奪地獄的統治權,可現在他公開跨進那爭奪的戰場。他自然是不得已,借用他自己的話說:「即如我自己,何嘗懂什麼經濟學或看了什麼宣傳文字,《資本論》不但未嘗寓目,連手碰也沒有過。然而啟示我的是事實,而且並非外國的事實,倒是中國的事實,中國的非『匪區』【這是當時國民黨官方對「蘇區」的稱呼】的事實,這有什麼法子呢?」你甚至還可以說,在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徹底堅守自己確信的可能,他們置身那樣險惡的處境,總難免會在某些時候,以某種方式,放棄自己的確信,來換取起碼的生存。雖然事實並非一定如此,我卻願意相信它是如此,差不多整整一個世紀了,那種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下也不肯違背信念的知識分子,你能看到幾個呢?倘說魯迅如此明顯地改變面目,正體現了他逃離精神「待死堂」的第三次努力,這努力能夠成功嗎?

  〖第十七章 「還是一個破落戶」〗

  魯迅畢竟是「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性情又和郭沫若那一類人很不相同,不習慣在精神上迅速地脫胎換骨,因此,無論他怎樣認真讀那些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書,也無論他在筆下添加多少「無產者」、「史底唯物論」之類的新名詞,他的言談「舉止,總還是和共產黨人大不一樣。即便寫那些有特定意義的政論文章,譬如《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他特別用心,勉強能像一些,一到寫雜感,寫短評,寫那些直接針砭社會現象的議論文,他的本相還是會暴露出來。

  例如,一九三〇年他寫《習慣與改革》不但斷言「多數的力量是偉大的」,還特別引證列寧的話,稱他是「真實的革命者」,你乍一看,會覺得他簡直就是馬克思的信徒。可再仔細讀下去,就不對了:「有志於改革者倘不深知民眾的心,設法利導,改進,則無論怎樣的高文宏議,浪漫古典,都和他們無干,……假如竟有『好人政府』,出令改革乎,不多久,就早被他們拉回舊道上去了」,這不還是將民眾看成愚昧守舊,以為他們是黑暗的最有力的支柱嗎?說來說去,他還是重複在北京時那「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的呼籲,用了馬克思主義的詞句作封面,內頁還是《新青年》。在整個三十年代上半葉,他只要談到民眾,多半都還是重複以前的看法。他屢次打比喻,說現代中國的歷史就是幾個人輪番變戲法,老百姓呆頭呆腦地圍著看:「許多年間,總是這一套,也總有人看」,仿佛是給《示眾》那樣的小說添注釋。回憶往事,他記起家鄉舊時的「墮民」,不禁感慨他們「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還要做更廣泛的奴才,還得出錢去買做奴才的權利」;翻翻報紙,又看見上海市民一窩蜂放爆竹救月亮,余姚農民則迎神求雨,還把一位阻擋者當場咬死,他更悲憤地問道:「依舊是舊日的迷信,舊日的訛傳,在拼命的救死和逃死中自速其死。……這悲劇何時完結呢?」

  愈到晚年,他對民眾的揭發還愈深刻。在二十年代,他常常把老百姓的愚昧歸給於麻木,認為統治者已經用愚民政策征服了他們的靈魂:可到一九三四年,他卻說:「在中國,其實是徹底的未曾有過王道,……人民之所漚歌,就為了希望霸道的減輕,或者不更加重的緣故。」一年以後他又說:在一般百姓身上,「忍從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為恐怕也還是虛偽。」倘把這些話和他另一段也說於這時候的話聯繫起來看:「暴露幽暗不但為欺人者所深惡,亦且為被欺者所深惡」,你會得出什麼印象呢?中國的人民並不是麻木到不知道自己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他們明明知道,卻不敢反抗,於是就裝作麻木,裝作不知道,於是也就特別痛恨那些試圖指明真相的人,因為正是這些人攪得他們不能再順順當當地自我欺騙,不能再照老樣子苟活下去——這是怎樣陰暗的看法!原來他對中國的民眾,依舊是抱著這樣絕望的認識,他那些硬著頭皮替他們辯護的言辭,恐怕他自已也不會全信吧?別的且不說,單是那個「變戲法」的比喻,就足以把他對群眾「雞來迎雞,狗來迎狗」的辯解,一下子化解掉。在逝世前半年,他對一位朋友比較日本人和中國人的國民性。「日本國民性,的確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這簡直是回到三十年前,他和許壽裳討論國民性時的看法上去了。怎樣理解中國的「人心」,歷來是中國文人思想的一個基本出發點,魯迅也是如此,他對社會和自己的看法,有許多都是從對「國民性」的認識中生髮出來。在這個如此重要的認識上,三十年過去了,他幾乎沒有多大的改變,他自己大概也料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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