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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能夠將知識分子一分為二,他也就獲得了心理平衡,他現在可以隱約地自居為新知識分子,而放縱他對「舊」知識分子的失望。楊杏佛被刺以後,知識界一片恐怖,有些人難免諒慌過度,他就連聲感歎,說知識階級就是怕死:「蓋怕死亦一種智識耳。」讀了一些描述東北抗日遊擊隊的筆記,他又借題發揮:「我覺得文人的性質,是頗不好的,因為他智識思想,都較為複雜,而且處在可以東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堅定的人是不多的。」有一次和朋友閒談,他更斷然說:「知識分子,實在是應該輕蔑的,他們花樣多,……有些事情就敗於他們之手。」他這些話當然都有具體的所指,但人有了知識便會軟弱和東倒西歪,卻是他初到上海時就有的想法。這個想法現在竟發展到如此地步,以至他用如此輕蔑的口吻來談論知識分子,這些又都是私下的談論,並非公開作態,我實在要感歎,那種將「堅定」和「勇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戰鬥意識,對他思想的影響是太大了。

  魯迅重新解釋了知識分子,也就重新解釋了文學和藝術。既然新的知識分於是大眾中的一員,他們的工作都屬￿革命運動的」一翼」,他們中一部分人所從事的文學和藝術創造,也就自然可以用未作政治鬥爭的工具。還在一九二八年他引述蘇俄「那巴斯圖」派有關文藝只具有階級性的理論時,就作過這樣的兩可的評價:「這問題看去雖然簡單,但倘以文藝為政治鬥爭的一翼的時候,是很不容易解決的」。在另一篇文章中又說:「我是不相信文藝的旋轉乾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別方面應用它,我以為也可以,譬如『宣傳』就是。」到了三十年代,他更大進一步,多次從正面強調文學藝術的宣傳功能。看見有人指出「文學不是宣傳」,他還作文抨擊:「誰用文字說『文學不是宣傳的』,也就是宣傳」,「要於社會毫無影響,必須連任何文字也不立。」這其實是偷換概念,因為對方說的「宣傳」,和他說的「宣傳」不在一個層次上,與所謂「社會」「影響」,更是兩個意思。但也惟其如此,他為文藝的宣傳功能辯護的急切之情,倒是充分表現出來了。

  這種急切之情是來自他讀過的那些馬克思主義的文學理論書?實際上,他對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認識,主要是取自普列漢諾夫和盧那察爾斯基兩人的著作,尤其是前者的那一本《藝術論》。籠統來講,馬克思主義當然是偏重功利的,但你看魯迅對普列漢諾夫的推崇,在他舉出的幾個「尤合於介紹給現在的中國」的觀念中,卻有「要宣傳主義,必須預先懂得這主義,而藝術家,適合於宣傳家的職務之處卻很少」這一條。每個人讀書,都有自己的取捨,魯迅閱讀普列漢諾夫的時候,正在和創造社那批只認教條,不尊重文學本性的年輕人打筆仗,就自然會特別注意普列漢諾夫對文學自身價值的強調。他那樣含糊其辭地評價「那巴斯圖」派,也因為他實在知道,藝術並不只是政治手中的工具。所以,單是讀那些介紹馬克思主義的事,並不就能使他信奉「文藝就是宣傳」,他現在這樣衝動地強調文學的宣傳價值,還是因為受多了官方的壓制和迫害吧。

  魯迅畢竟是作家,比起鼓吹文學的現實的宣傳意義,他更願意描繪理想的文學前景。這也正符合他對知識分子的新認識,既然會有一種新的知識分子,那麼理所當然。也該有一種新的文學。他在廣州時就預言,隨著平民世界的建立,將來會有一種「平民文學」。一九三一年他更肯定他說,將來的文壇上會出現「別一種作者」和「別一樣看法」。由這對將來的文學的籠統的稱頌一他更引申出兩個意見。一是廢除方塊字。將來的文學的作者,當然是工農群眾,可至少在目前,他們絕大多數都不識字,漢字的筆劃如此繁難,要說他們能很快掌握,魯迅也知道不大可能。那怎麼辦呢?只有廢除漢字。所以他斷言:「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還多次打比方,說方塊字是大眾身上的結核菌。

  到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他更明確說:「由只識拉丁化字的人們寫起創作來,才是中國文學的新生,才是現代中國的新文學。」這分明在重複錢玄同二十年前的主張了。再就是推崇「無產階級文學」。既然唯無產者才有將來,那至少在名義上,這「無產階級文學」是將來的新文學的先聲,他就是再看不起成仿吾和蔣光慈,對他們手上的這面旗幟,卻不能不表示敬意。所以他這樣向朋友介紹上海的「左翼」作家:「我看此輩于新文學大有害處,只有提出這一個名目[指「無產階級文學」]來,使大家注意了之功,是不可沒的。」對提出名目者的輕蔑,和對名目本身的尊重,區分得清清楚楚。柔石被殺之後,他為美國的一個左派雜誌寫文章,第一句就是:「現在,在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其實就是唯一的文藝運動。」這明顯不符合實情,他卻偏要這樣寫,而且用這樣堅決的口氣,我想他心裡其實是很清楚的:鼓吹「無產階級文學」也好,修正對知識分子和大眾的認識也好,更不必說為「革命」的殘暴辯護了,都不是在討論抽象的道理,而是作具體的抗爭,是在回擊身外的壓迫,是在克服內心的阻力。既然是抗爭,那就先得滿足現實的功利需要,別的方面,只好不管它了。

  為了能有個理想來支撐他與官方的對抗,魯迅不惜對自己的思想作那麼大的修正,那在實際的社會交往中,他會採取什麼樣的功利策略,你也就可想而知。誰都不願意孤身一個人面對強敵,他總希望兩邊有支援,背後有接應,越是發現敵人的強大,這尋找盟友的心情還越急迫。魯迅自然也是如此,他自已和國民黨政府為敵了,對一切也與國民黨為敵的人,就本能地會產生好感。在三十年代的中國,與國民黨對抗最激烈的勢力,就是共產黨,魯迅看待它的目光,也就最為親切。

  從三十年代初開始,他家的客廳裡就經常有文化界的共產黨人來來往往,其中瞿秋自和馮雪峰等人,更成了他非常親近的朋友。以參加「左聯」為起點,他公開和上海文化界中的共產黨人站在一起,即使對其中有些人心存芥蒂,也總是克制著,儘量不露在臉上。他將自己的寓所提供給瞿秋白作避難所,瞿秋白一有危險,就往他家裡躲,有一次還在他家裡約見其他的共產黨人。他甚至和北京的共產黨組織也有聯繫,一九三二年他去北京,就在共產黨北方局的安排下,借一個朋友的家,和北京各個左翼文化團體的核心分子見面,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共產黨員。他因此常常充當共產黨的「聯絡人」。那北方局失掉了和共產黨中央的聯繫,就派人將彙報信送至他手上,請他轉交;一些共產黨員被國民黨打散了,失去了和組織的聯繫,也都會來我他,請他幫忙恢復聯繫。有好幾次,他果然也能幫上忙,譬如一九三三年冬天,他就幫助成仿吾和上海的共產黨組織接上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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